端陽這日,翰林院庶吉士們相約高梁橋柳林射柳,張白玄推了應酬,掇了兩盒點心往陳家去。
他已經好幾個月未見陳家人了,殿試榜首後,朝廷封賞、賜宴遊街、入翰林院,忙得不可開交,陳躍被挑斷腳筋後心灰意懶,對同年心存疏離,好兄弟竟是連最後一麵也沒見著。
張白玄很理解他,少年人一腔熱情,境遇少些,稍有些變故便以為自己個兒的人生要完了,要死要活的,可誰也沒權利說他不應該如此頹喪,不過他想,以陳躍那樣的性情,想通不過早晚的事兒。
陳躍原是想娶林錦的,但不知為何最後卻孤零零一個人去了。
張白玄對林錦的印象並不好。
菟絲花一樣的女人。
張白玄心裡這般想著陳家諸人,軟轎也在胡同口落定。
林錦正推著她那特製的小木車哼哧哼哧地往裡擠,擋住了原本要拐進去的軟轎。
隨行的小廝是張白玄後來買回來,名叫玉書的,他不認識林錦,本想嗬斥一番,但見這女子膚色黝黑,發髻梳分三縷,綰至頭頂盤起,釵頭彆蟾蜍靈符,身穿官綠交領衫,素色緣邊百褶裙,模樣還蠻俏的,起了憐香惜玉之心,那聲氣便弱了。
“爺,已到胡同口了,”他躬身向裡交待。
張白玄斷不會在陳家人麵前拿喬,他掀開軟簾探出身子,就看到林錦哼哧哼地在推車。
不知為何,她膚色變黑了許多,原本如玉般清透的嬌顏被厚厚的黑灰色覆著,顯得十足怪異。
“錦兒姑娘!”他狐疑地瞄了她一眼,揚聲招呼,後知後覺她從未說過自己姓氏,眾人叫她錦兒姑娘,還真是個神秘的人呢。
林錦這人有些眼盲,對不關心的人連相貌都是模糊的,她眯眼辨認半天才想起來他是從前寄居陳家的舉子,聽宛姨道是今科中了狀元的。
“哦,張公子,還未恭喜您高中魁首,祝賀祝賀!”她擺出恭喜的手勢,笑得分明明朗清甜,小梨渦嵌在嘴角若隱若現。
她好似跟前幾個月完全不同了,變得舒展自在起來,張白玄便猜陳叔與李嬸對她十分好,並未因陳躍的事對她生出齟齬。
“你的臉色…… 你臉怎麼了?”他輾轉片刻,終歸還是沒沉住氣。
林錦摸著小臉,柔柔一笑,“不過為了生計塗黑了一層罷了,張公子不必擔心。”
“哦……”氣氛沉默下來,原本也不熟悉的兩人,無非比路上照麵的陌生人能多喊出個名兒來。
“我幫你推吧!”張白玄肅著張俊臉問道。
“不用麻煩您,很快就到了,”語調清冷有禮。
李氏抱著恒兒等在門首——幾人說好今日早些歸家做角黍的,這時一眼就望到兩人並肩過來,身後跟著個陌生的小廝,手上提八寶螺鈿描金食盒並幾匹布。
“玄哥兒,你今日怎麼有空過來?”李氏一副笑模樣,與從前在桃花村時沒什麼兩樣。
“宛姨,”白玄打了一拱,湊過來掃了眼她懷裡粉粉嫩嫩的小團子,“這是錦姑娘的兒子嗎,都這樣大了?”
恒兒也不認生,以為是旁人與他玩耍,嗷嗷啊啊舉著小手應和著,肉乎乎的小臉粉粉嫩嫩,黑眼大而清澈,畫中人一般,是極為討喜的長相。
平素林錦出去跑買賣,恒兒都是李氏和春帶著的,李氏早把恒兒當做自己的親孫子,聞言親了下恒兒團乎乎小臉,“是啊,三個多月了,也不鬨人,好帶著呢!”
林錦放好小推車,出來抱孩子,她把日子規劃的分明,做工回來就是她照顧兒子的時間,省的叫宛姨抱累了,兒子近來壯得很,抱起來沉沉的。
一靠近宛姨,就嗅到身上好聞的木質沉香,那是陳叔身上的味道,林錦突然臉色就有些發紅,這幾日她一看到宛姨就麵紅心跳,不敢直視她。
陳春在屋裡學刺繡,聽到外間聲響以為是林錦回來了。
“錦姐姐你回來了?快來看看我今兒繡的,”她興高采烈地踏出屋子,清醒過來後她對什麼都很好奇,什麼都想學。
“白玄哥哥!”陳春站在門口驚呼出聲,隔了幾個月,乍見他竟恍如隔世,一顆心忽而都顫抖起來,帶了些許羞澀,逐漸清明的腦子也明了男女之間要隔著一層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扯著他的袖子要這個要那個了。
白玄眉目如畫,一身月白錦袍,戴方巾,端的是清潤如玉,一副翩翩君子之貌,站在那裡笑望著她,如月般皎潔瑩潤。
“你是春妹妹?怎的看起來長大了許多?”她眼中清明,不似以前那般總帶著笑,被治好了似的。
“徐老大夫在我腦袋上針灸來著,每天喝藥、針灸……這樣漸漸地我就好了,”徐春羞答答地與他解釋,“老人家說我的病被庸醫給耽擱了,原就不是什麼燒壞了腦子……白玄哥哥你先坐,我們要去包角黍,”引著他進正屋坐下。
“治好了治好了,隻是從小寵慣了她,一時改不過來,”李氏望著女兒,笑得一臉慈愛。
“真是太好了,宛姨和陳叔吉人自有天相,是老天爺都會保佑的人,”白玄真心覺得如此,出口的話便真誠無比,逗得李氏眉開眼笑的。
不多久陳庭璧帶著老譚也從衙門下值回來,見到白玄,陳庭璧破天荒誇讚了他一番。
如陳庭璧所料,白玄確有狀元之才,且他為人沉穩有城府,是做官的好材料,原先在桃花村,陳庭璧也是指導過白玄的,深知他學問之深,不落窠臼,絕不迂腐。
陳家人就是這樣豁達明亮的性子,與張家人各個八百個心眼子完全不同,白玄對陳家一向心向往之,否則也不會在會試前幾個月還住在陳家舍不得離去,直到遇到林錦,陳家遭遇變故……
院子緊仄沒有書房,兩人坐在葡萄架下閒聊。
“陳叔,蘇家那個老虔婆巴著她侄子的死不放,告完縣裡又告順天府,現在刑部決定徹查此案,我趁空查過那婆子,她是戶部左侍郎前妻身邊的婆子,那侍郎前妻乃梁王側妃的姐姐,身份貴重,聽說聖上親口下了口諭休妻的,此事著實怪異,這位夫人到底做了怎樣讓人痛恨的事情,竟讓一向淡泊的聖上都動了大怒?”
他站起來踱步,思緒越來越順,“戶部左侍郎蘇烈有女錦繡,據說是名動京城的大美人,去歲間因未婚先孕,惡名傳的沸沸揚揚,已經一年多未在人前露麵了,眾人說是被蘇吏部扔去莊子上生孩子去了,可是在此之後無人見過她,我懷疑這兩者間必有關聯……”
陳庭璧雙目注視白玄,“你怎麼想起來查這些?”
白玄便知他應該也早查過了,遂放鬆地倚在花架上,那雙狐狸眼漾出笑意,“這錦兒姑娘打亂了陳家的安寧,我是怕她給陳家帶來什麼災禍,浮光於我有恩,您與宛姨,都是一等的好人,我不願見你們受誰人暗害,我有責任保護你們。”
陳庭璧欣慰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我的躍兒都未必有你這份細心,實在令我欣慰。錦兒不過是個可憐的姑娘,她與我陳家人算是極有緣分了,你這幾個月不在家裡不知道,她剛出月子就當了自己身上值錢的首飾衣物,還有那件質地極好的皮氅,把錢一股腦全交給你宛姨了。意外得了五十兩更是一分不差地與了我們,如今更是想著法兒的掙錢養家,她是不想欠陳家,這樣的姑娘不會是壞的……甚而與那傳聞中的千金小姐都對不上號的,我與你宛姨,就當她叫錦,什麼也不知道便罷了。”
白玄默了默,暗自震驚,一則是沒料到那錦兒竟是這樣性情的女子;一則是陳叔的意思,似乎很欣賞錦姑娘,竟是毫無怨言,而他一個外人,卻對錦姑娘諸般挑剔……
“那若她真是蘇府千金,您為何不勸她回家呢?”
“看她自己,蘇家那樣的人家,容不下一個有汙點的女兒,她回去自然難熬,再說回去了還是要叫她再嫁人,她在陳家反而自在些,你宛姨疼愛恒兒,暫時也離不得她母女倆。”
白玄總覺得不安,“可是……若官府查到您這裡……”
“不防事,那把祖傳的劍已被我融了,近來我也一直在探查這宗案子,還沒聽說有什麼線索。若他們真有能耐查到我這裡,了不得我們繼續逃就是了……”話說得極輕巧,好像逃亡是多簡單的事兒,“除非桃花村的人告密……這也不是不可能……”桃花村的人不可能知道他們一家逃到哪裡,但若有人存心攪和,以當今官府辦案的流程,他們舉家搬走,嫌疑難脫,何況陳庭璧還是裡長。
陳庭璧腦中極快的篩,桃花村幾十戶人家,哪家都受過他恩惠,然而人心難測,就怕那起子恩將仇報的,他習慣萬無一失,躲了這麼多年,他早練就了一副縝密心思,所有接觸過的人,他都會一一審視,庖丁解牛般細致。
就連真正下決心離開桃花村,也是他突然發現桃花村不再安全罷了,再次回到京城,也不過是他覺得那暗中的人絕對想不到他敢再回京,這一切並不全是為了救林錦。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石墩上,顯出一股強大的威勢,白玄一直覺得陳叔就像個凶悍而敏捷的猛虎,他定然不是一般庶民,許是藏了很多過往的世外高人也不定。
陳庭璧任他打量,他極信任白玄這個小輩,他早晚會知道一切,但不是現在。
他腦中漸顯出一張陰沉諂媚的臉,陳三千……
那是十裡八村有名的混混,被陳庭璧整治過,消停了一段時日,後來又故態複萌,做起買賣婦童的勾當,好像就是從蘇俊回村後,他又起了氣焰……隻是不在桃花村犯案,他也就沒再管,如今想來,倘若真有漏洞,那陳三千極有可能……他與蘇俊定有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
陳庭璧麵色凝重,疤眉更是凶悍地斜飛起來。
三個女人還在庖廚裡笑笑鬨鬨地包角黍,間或還有恒兒奶聲奶氣的哼唧聲,他穿著虎紋褂,胎毛被剃刮的隻留頭頂一小塊,清涼涼地趴在竹籃床上,兩雙小手戴著百索,捏的緊緊,顯出五個淺淺肉窩窩,他費力地爬啊爬,頭卻用不上力,很快歪斜在一旁,他也不哭,小肉身子自己翻過來,蜷著小手塞進嘴裡,咿咿呀呀的哼起來,小腿也蹬得歡快,像蹬著小火輪似的,惹的幾個女人樂嗬嗬地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