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高粱河附近有座有娘娘廟,塑像呈婦人育嬰之狀,據傳每年四月八日是娘娘顯聖的日子,初時隻有難孕的婦人來此乞靈,到靖和年間,全城的女子都於此日來拜娘娘,難孕的婦人求子,未婚的女子求遇良人,因此每年四月八日,高粱河兩岸坐滿了女裙釵,她們攜酒水瓜果,解裙係柳為圍,香氣襲人,群芳爭豔。
這日也是小販們兜售貨品的好時機。
這不,人群中有一女子正往來穿梭,向姑娘們推銷她木推車裡的各色汗巾子,女子雖膚色暗沉,荊釵布裙,青綾帕單裹纏頭,但那黑漆漆的黑眼仁兒水一樣,狹長鳳眼微挑,魅人得很,頗有黑裡俏的意味。
初時她還有些拘緊,直到一位穿蜜合色暗紋豎領衫,頭戴金絲?髻的嬌俏女子走到她身邊,大聲問詢了幾句,她這才放開手腳,大方介紹起了自己手上的汗巾。
這裝作問詢的女子自然是王陂,那位王太監的老婆,而賣汗巾子的女子,則是塗黑了臉的林錦。
王陂與陳家做了四個多月的鄰居,自然知道自己鬨了烏龍,但她卻不忍舍棄林錦這樣難得一見的“奶口”,是以一路隨林錦到河邊,邊走邊勸,嘴皮子都說破了,林錦拒絕的話說了遍,王陂卻還不死心。林錦無奈,隻能任由她跟著。
眾女見那賣汗巾的女子俏麗,手上飄飛的汗巾子質地細軟,色澤鮮麗,折枝花卉繡得清雅,且隻需三文錢一條,紛紛過來挑選,女子甜笑著應酬,可能是第一次生意這樣好,她收錢的手都有些抖。
剛賣一半,橋邊來了兩位兜售汗巾子的雙髻少女,有人認出是李家汗巾店的,李家專賣銷金點翠汗巾首帕,汗巾做得精致,手藝也醇熟,平素十幾二十文的汗巾,今日卻隻需八文錢。
這樣的好事,就是貴一些也使得,原本聚在林錦小車前的女眷們一窩蜂跑到對麵去了。
林錦心想看來這邊是賣不動了,但她又不願放棄今日這樣的好機會,隻能再推遠一些去賣。
有個杏目圓瞪的女子擋住了她的道兒。
“我就說呢,還真是你這個死丫頭,咦!你臉怎麼了?”
林錦一臉茫然地看過去。
蘇錦華:“……”
“五妹妹,你在裝蒜吧?”貴女咋呼起來,“你……怎麼,不認識我了?……你不是在彆莊生孩子嗎?”她瞥見林錦肚子扁平,又傻傻問了句,“……我外甥呢?”
彆說蘇錦華了,就連蘇錦玉也以為這個妹妹在彆莊生孩子去了呢。
林錦心慌意亂,蘇家兩房共有六位姐妹,她前麵有四個姐姐,也不知這位是蘇錦繡哪位姐姐,玉玦很久沒有說話了,今日應該也不會“顯靈”來提醒她。
“小姐,您認錯人了……”她隻得小聲否認。
“蘇錦繡!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你!”
蘇錦華激動起來。
她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錦繡是在顧氏房裡請安時,都已經過去一年了。
錦華閒下來自己瞎猜,後來可能是錦繡顯懷了,就躲起來不再見人,直到被人發現告到族長那裡去……
雖然兩人一直不對付,但錦華這個人,不過是紙老虎,嘴上不乾淨,卻很容易心軟。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她五妹妹懷了孩子不見蹤跡,近來皇帝又下旨讓父親休妻,蘇家丟儘了臉麵,姐妹們的好姻緣都被攪亂了……
姐妹們都怪錦繡,但蘇錦華卻想,這些人為什麼不去怪那個把妹妹肚子搞大了卻不負責的人呢?
然而這隻不過是蘇錦華一人的想法,蘇家宗族裡,大部分的人都對蘇錦繡諱莫如深,並且充滿恨意。
此時看到五妹妹,錦華心中才隱約明白母親被休棄的原因了——定是她把妹妹扔出去自生自滅去了。
她湊到林錦耳邊輕輕說道:“母親,母親已被父親奉旨休了。你跟我回去,我去求父親把你藏起來。”
奉旨?這是為何?林錦隱約覺得可能是和安王有關。
但她沒打算認下這身份,她裝作一臉嚴肅地道,“小姐,我真不知您在說什麼,您也看到了,我還有生意要忙,先走一步……”
說完推著小車匆匆往前行去,王陂掃了眼錦華身上的大紅織金袍服,撇了撇嘴,快走幾步跟上了林錦。
“哎!五妹妹!彆走啊你!”蘇錦華追著那兩道倩影,但奈何河邊人潮擁擠,花紅柳綠的,一岔眼,人就不見了。
“難道真是我認錯了,世界上真有如此像的人?”
——
在京城生活,百姓們慣於對皇家之事指指點點。
安王去歲因喪期淫樂,被皇帝罰去了肅州。
林錦自己琢磨,安王喪期淫樂的時間,和蘇錦繡懷孕的時間幾乎是同時,安王是她孩子親生父親的可能性有一半,但安王卻從來沒有找過蘇錦繡負責,可見,這人多半是個軟弱無能之輩。
聽說他在皇子裡最有女人緣,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派頭很能吸引女子的眼光……
聽說喜歡他的貴女們能從皇城排到潭柘寺……
蘇錦繡自己不“顯靈”叫嚷著要找王爺,林錦便絕沒有要找他負責的意思。
她不喜歡繡花枕頭,再說,要去麵對那些陌生的人和事,其實她很害怕。
傳聞說安王殺了北狄王爺,被皇帝封了威武將軍,皇帝為他挑選了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泰寧侯家的小郡主陳妙佛,那陳妙佛愛王爺愛得死去活來,又生得圓潤俊俏,看起來就好生養的很。
但不知為何王爺抗旨不從,皇帝氣得胡子亂翹,命他三年不得回京……
林錦心想,不回便不回吧。
至於蘇家,顧氏被休,她的仇算是報了。
林錦想起那位父親,初時他是想把她放到彆莊的,要不是因那顧氏狠毒……
可是以蘇家族人對自己的厭惡,她就是回去了又能怎樣呢,還不如眼下自在。
王陂還在她耳邊聒噪,“林姑娘,剛剛那位小姐身上的織金可是香織樓的手藝,您怎麼會認識她?”
林錦斜睨過去,“您沒聽見我說不認識她嗎,許是她認錯人了。”
王陂不信,但林錦不願說,她也不是那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很快轉了話頭,八卦起陳家的事兒來,“陳家那位公子赴任去了?”
林錦悶悶道了聲“是”。
王陂就有些遺憾,那陳躍一看就是個好的,大小也是個官兒了,林錦沒有抓住,她還有些可惜。
總比她每天伺候太監要好吧,太監性情古怪,高興了賞點銀錢,不高興了,皮開肉綻都是好的。
“要我說,姑娘你不如跟我去禮儀房,你這樣的才貌,若在皇家做奶娘,那定然能讓家裡那位夫人和丫頭得到救治,何必每日自己做汗巾子賣呢,你那手藝又不是多好,也賺不到錢……”
林錦臉色就有些漲紅,幸虧她臉塗得黑,王陂沒有發現。
她的針黹確實不夠出眾,不過將將能拿得出手罷了。
她此前去書館抄書,店主說她筆法輕飄,想學管道升,卻隻學到她的皮毛,沒有她的韌性和大氣……
林錦自負才氣,被人一通說,還有些掛不住臉。
後來回去反省,她現下這具身體,對書法確實一點也不熟悉,她又沒有時間去練習,人家這樣說也沒什麼不對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來賺錢。
王陂有馬車接送,捎了她一程,林錦便送了她一條紫縐紗折枝梅花汗巾,王陂爽快收了。
路上林錦有些漲奶,她趁王陂不注意,偷偷拿汗巾子塞進胸前,但不過一會兒,又濡濕了一片,真叫人羞臊。王陂乜斜著眼,著實有些饞了,又生了勸說她的想頭——這樣挺翹圓潤、奶水又足,可惜了的,偏說不通!
林錦從生下兒子恒兒後,李氏就提過想為她兒子陳躍求娶林錦,可陳躍之前因她受傷,一蹶不振,兩人相處的極其彆扭,後來他殿試隻中三甲,授了個偏遠州縣的縣官,而與他關係頗好的張白玄卻高中狀元,做了翰林院修撰。陳躍從此更是陰沉,再也沒有以前那個小孟嘗的風采了。
李氏想叫他倆在一起,便把他倆叫到一處,問他們想不想結為夫妻,李氏原本不想這樣直接,有失體麵,但她不放心陳躍一個人去赴任,有個媳婦照顧,心情總能好些,何況他還是喜歡林錦的。
陳躍默然不語,像是在等林錦先說,林錦心下猶豫,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陳躍看出她不願意,便在林錦說話前,自己先開口拒絕了。
春丫的病不能不治,又不能放心他一個人去赴任,李氏備受煎熬,她原本身體就虛弱,養了很多年才養好一點,如今氣血兩虛,竟是臥床不起了。
在某個夜晚,陳躍帶著朝廷的綬印一個人離開了京城。
……
無論如何,陳家人對林錦有救命之恩,林錦不能在此時離開陳家,她要賺錢,要照顧李氏和春丫,更何況,她還有兒子要養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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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習俗描寫參考《宛署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