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昀從腰際抽出歲寒劍,大步走進墓室。
滿地的蟲子畏畏縮縮地向後蠕動,不敢靠近這個一身凜然肅殺之氣的郎君。
隻見寒光一閃,這些哨蠱瞬間爆開,化作一地的黏膩,發出淒慘嘯聲,漸漸平息。
沉昀撕下一截衣袖,將歲寒劍上的汙穢拭乾淨,再次卷起盤在腰際。
他方要回步,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在墓室裡晃蕩了好一會兒,才一身輕鬆地走回墓道。
“沉昀!”應染看見他,眼睛一亮,忙將他拉到身旁,關切道:“怎麼去了這麼久?我剛聽到哨蠱的叫聲,你沒事吧?”
沉昀搖頭,笑道:“那些哨蠱銅牙利齒,著實難纏,頗費了我一番功夫......”說著,他掩唇輕輕咳起來。
餘光瞥見一臉緊張的應染,他每咳一聲,她就緊張一分,沉昀輕笑起來,將頭膩在她的肩上,“我歇一歇就好了。”
他將白玉匣子遞過去,“打開瞧瞧,是什麼。”
白玉匣子緩緩打開,一股寒涼之氣撲麵而來。
放在最上麵的是一塊寒冰鐵打造的令牌,令牌上赫然是一個大大的“應”字。
“寒冰鐵?哨蠱喜熱畏寒,難怪沒有啃食這個匣子。”沉昀說。
應染怔忡半晌,才顫手拿起那塊冷冰冰的令牌。
她認得這塊令牌,這塊令牌曾經掛在爹爹的蹀躞帶上。
此令可號令三千應家軍。
壓在令牌下的是一堆書信。
應染將令牌揣入懷中,拿起那些書信,一封封看過去——
“......今豎子魏昌欲加害為兄,陷為兄於不仁不義不臣之地,聖上亦視為兄為豺狼虎豹,不除不快。為兄輾轉反側,思慮躊躇,決心赴死。可悲應家祖輩幾代清正剛直,今毀於坤一人之手!慶和四年十月廿六,愚兄應坤。”
“江州戰況如何?大限將至,一切安置妥當,賢弟莫憂,大丈夫視死如歸,不陷百姓於水火,坤願舍應家滿門性命,換北黎百姓安康,望賢弟務必堅守江州防線!不可叫那南疆蠻人欺辱我北黎臣民!慶和五年四月初九,兄應坤。”
“......另有一事,望賢弟助坤。小女應染不諳世事,甚為天真,每見小女,總憶其母,深覺愧疚,若要小女一同送命,著實不忍,良心難安。賢弟足智多謀,還請尋個法子,救下小女!小女性情耿直,桀驁不馴,日後務必嚴加教導,隱於鄉野,令其不得為父尋仇!慶和五年六月廿七,應坤敬上。”
視野朦朧,應染怔怔看著手中一堆書信。
這些都是爹爹的字跡。
最後那封,慶和五年六月廿七,是應家被抄的前夕。
原來沉昀說的都是真的,爹爹一開始就知道了一切,可還是選擇了大義赴死。
唯一的一點憐憫私心都留給了她。
淚珠撲簌簌地墜落在信紙上,她慌忙用袖子抹了抹,翻至最後,還有一封,字跡潦草,可見落筆時十分急切,似是程瀛不曾寄出去的信件:
“瀛近日驚覺魏賊竟與南疆皇族沆瀣一氣,更與消匿多年的巫師一族是一丘之貉!魏賊野心甚狂,不滿於國公之位,意欲聯合外族,逼宮聖上!時移事易,應兄萬不可無謂犧牲!速速逃離黎都!留得性命斬殺逆賊!慶和五年六月廿十,瀛敬上。”
應染讀罷末句,心肝一顫,驚道:“這魏昌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竟還不滿足,居然聯合南疆和巫師盟,意圖篡位!”
靠在她肩頭的沉昀亦沉聲道:“魏昌此人城府難測,恐怕他布下此局已有數年。”
應染看了看此信的時間:慶和五年六月廿十。
彼時的程瀛應當身在江州,六月廿八應家抄斬、爹爹下獄,廿十程瀛寫下這封信後,才收到黎都來的消息。
為時已晚,故而沒有寄出。
程瀛無奈之下,隻好按照原定的計劃,暗中派人將她救出,再用馬兒托送到江州,這當中應是出了什麼差錯,導致無人接應,才讓她誤打誤撞進了雲歸穀。
想明白這前因後果,應染捏著手中的書信,心情複雜,“我原本是恨慘了程瀛,沒想到法場上救我的那人竟是他。”
一雙大手將她攬在懷中,沉昀輕輕拍著她的肩,柔聲道:“你父親與程瀛乃是同袍,程瀛妻兒老母皆在黎都,魏昌定是以此為要挾,程瀛不敢不從,才導致了這一係列的悲劇。”
應染眸子略黯,“魏昌後來當是發覺了程瀛有異心,所以讓巫師盟的人害了他,將凶手推到外族身上。程瀛預料到身死之後,魏昌定會銷毀他所知的一切,所以他在江州鑿了一座假墓,騙過魏昌的人,而將真正的秘密藏在薊州。”
沉昀接過她的話:“程瀛把你弄丟後,尋了大半載也沒有找到你,他不知你是死是活,但墓中不設機關,大概是希望你能活著來到此地發現真相,畢竟,你認定程瀛是陷害侯府的元凶,隻有你會千方百計尋他屍首複仇。”
程瀛也算是一代梟雄,辱為魏昌驅策數年,最終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應染心底冰涼。
“這一路行來,樁樁件件都有巫師盟的痕跡,這巫師盟究竟想作甚?幫魏昌,也幫宏武,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應染秀眉緊蹙,喃喃道。
“恐怕巫師盟幫的不是魏昌,也不是宏武,而是南疆皇室。”沉昀突然出聲。
應染聞言坐直了身子,問道:“何意?”
火折子忽明忽暗的紅光映在他麵上,沉昀羽睫長垂,陰影覆住他眼底神色。
“你還記不記我曾與你說,任嬰與烏曈乃是宿敵?”
應染頷首,不解道:“這又是何意?”
火光漸漸微弱,應染聽他輕聲說:“其實這個故事還未說完。當年,巫師盟引兩國攻擊煙雨城後就消失了,但巫師盟之所以銷聲匿跡,不是因為受到了重創,而是因為盟主烏曈莫名失蹤了。”
應染一愣,“失蹤?”
沉昀微微點頭:“不錯,就是失蹤,盟眾尋遍中原也找不到他,隻好隱匿起來。”
頓了頓,他聲音一沉:
“但根據近日星衛傳回來的消息,有一人深得南疆皇帝的器重,此人神秘,從不露麵,無丞相之實名,卻掌丞相之實權。”
“人稱‘烏相’。”
——
“烏相大人明鑒,屬下不敢謊報!那女子後背的印記,當真是長生印!”
一紫衣娘子跪在地上瑟瑟抖著,頭伏得極低。
她上首坐著一名老者,由黑紗掩著,看不清麵容。
“長生印......”那老者發出鋸木般嘶啞的聲音,似是在思忖,半晌才說:“那是白巫才會的玩意。”
那老者冷笑一聲,甚為輕蔑:“身為一族之主,竟敢將性命交付他人之手,任嬰的傳人,當真是可笑得緊!告訴夔三,不必去攻煙雨城了,叫他尋個機會把那個帶有長生印的女娃娃抓回來。”
——
此刻,薊州城北。
“淩娘子,這都過了三刻了,郎君怎麼還不來?”一個家丁附耳問她。
淩雲擺了擺手,依舊一動不動地盯著巷口,低聲說:“再等等。”
她著一身華豔訶子裙,滿頭珠釵,儼然一副富商夫人的打扮,身後一眾星衛皆扮作家丁,拉著十幾車藥材。
淩雲眉宇間不禁染上急色,她與城主商議好戌時一刻在城北會合一同出城,可如今超了三刻,那道熟悉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在巷口。
身後的星衛忍不住低聲催促道:“娘子,戌時五刻暮鼓一響,城門一關,我們這些藥材就運不出去了。”
掩在袖中的手絞得發白,淩雲看了眼身後的藥材,咬了咬唇,說道:“你們先走,我去尋郎君。”
淩雲找了處隱蔽之地,換掉了累贅的衣裙,借著星淩咒與破雲訣之間的微弱牽引,朝城南尋去。
......
“沉昀,淩雲怎麼還不來救我們。”應染倚在沉昀肩上,有氣無力地說:“我覺得我們就算不被蟲子啃死,也會被憋死。”
地上的火折子已然滅了,四周再次陷入漆黑。
此處密不透風,隨著時間流逝,空氣愈發稀薄。
沉昀輕輕戳她,示意她少說話保存體力。
應染還是絮絮叨叨地說:“你說,這南疆皇帝莫不是腦子被驢踢了,竟與巫師盟勾結,簡直是與虎謀皮。還有那魏昌許了南疆什麼好處,竟能使喚南疆和巫師盟替他辦事,疆土?錢財?還是美人?他一個小小的定國公,還沒當上皇帝呢,就這樣猖狂......”
一隻大手伸過來,捂住了她的嘴。
應染扯下那隻手,拿在手裡把玩著,黑暗中她摩挲著他柔滑的肌膚,輕輕歎了口氣:“還沒娶你過門,就要慘死在彆人的墓裡了。”
耳畔傳來弱弱的一聲嘟囔:“你以前還說八抬大轎,不也沒做到......”
“嗯?”應染疑惑,她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還未等她開口問,石門“轟隆”一聲震響,被緩緩推開。
新鮮的空氣湧進來,一個氣喘籲籲的黑衣娘子扶門而立,正是淩雲。
應染歡喜不已,猛吸幾口空氣,“蹭”一下蹦起來掛在淩雲身上:“美人!你真是我的福星!”
身後的沉昀默默起身拍了拍塵土,幽怨盯著她。
三人依照來時的小道出了崖底,駕著一葉小舟返回,此行是順流而下,因而隻一日便到了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