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湧(十三) 哨蠱(1 / 1)

翌日,應染是被一陣悠揚的笛聲喚醒的。

她躺在舫中,揉了揉惺忪的眼,朝船首望去。

竹簾翻飛間,清俊的郎君若隱若現,他麵水而立,一枝竹笛橫在唇邊,清靈的笛聲在水麵回蕩開來,攜風送入人耳,撩人心弦。

程家其餘畫舫上的人不禁矚目,紛紛讚道:“盧娘子吹得好笛聲!”

船首的郎君斂眉頷首,儀態萬千。

應染打著哈欠跳到船板上,和沉昀並肩而立。

“我們入河了?”應染驚奇地打量著陌生的環境。

畫舫行了一夜,由湖入河,隻是不知進了那條河,竟是四麵樹木繁繞,怪石嶙峋。

沉昀淺淺嗯了聲,低聲說:“程家想必是在薊州有不淺的交情,這條河大概會經過某戶人家的後山,然後,我們就可以從後山入城,避開官府。”

河流漸漸變窄,眼見前麵就是高山溪流,程家長子終於叫停了畫舫,讓一眾人都下船上山。

應染暗歎沉昀神機妙算。

走了不多時,山上果然有人相迎,隻見來人一身青色襴袍,身形浮腫,笑容滿麵,是個中年人。

程家長子程雷對著青衣男子一拱手,聲音渾厚:“多謝付兄為我等引路,今日家父三期,還請付兄先帶我等前去祭拜,待事了再與付兄敘舊。”

程雷亦是習武之人,常年跟著程瀛戰場殺敵,因而身形魁梧,性子剛直。

應染暗暗思忖,程雷乃是程瀛的嫡長子,與程瀛關係甚密,他會不會知道些什麼呢?

沉昀垂眸瞥她一眼,似是猜中她所想,悄聲附耳道:“程雷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他爹估計不會把秘事相告。”

那圓潤的青衣男子笑嗬嗬地請他上山:“那是自然,祭拜為先,莫要誤了時辰,快快隨我來。”

眾人跟著青衣男子彎彎繞繞走了許久,才見一條小道,這小道是在兩壁夾縫間,僅容一人通行。

青衣男子說:“沿此道走上半炷香,便可見令尊墓穴。”

程雷謝過青衣男子,帶著一眾人匆匆走進小道。

行了半炷香,果然前方有出處,走出小道,才見此方天地竟是一處天然的崖底,四麵峭壁,若非知曉剛才那條密道,恐怕任誰也找不到此處。

前方峭壁上開了一道石門,想來這就是程瀛真正的墓穴了。

應染與沉昀走在人群最後,她低聲說:“此處太過空曠,稍有動作便會被發覺,我們怎麼進去?”

身側的人並不答,隻是拉著她向前走了走。

程雷與幾個庶子在石門前擺好了貢果,點了香,紛紛跪下。

應染忙拉著沉昀一同跪下。

伏首間,她聽見沉昀悄聲道:“按照程家規矩,跪拜須得三巡,每巡須得三叩六拜,待到第三巡第三叩時,程家子弟開始哭喪,屆時所有人都會伏地不起。”

“明白。”應染嘴唇微動,了然於心,默默數著禮節步數。

一巡過完又過一巡,應染叩響第二叩,心神跟著顫了顫,手心微微沁濕。

這時,沉昀悄然捏住了她的手,大手微微用力,似在安撫。

應染心神稍定。

“第三叩!”前麵傳來呼聲,眾人緩緩叩下去,前方視線漸漸明朗。

就是現在。

應染眼中滑過一絲淩厲,雙腳一蹬,施展踏雲步,攜著沉昀,向石門襲去,轉瞬間,兩道白影就沒入漆黑的石門裡。

伏首跪地的程家人毫無察覺。

“我們動作得快些,不然等他們祭拜完畢,石門就會閉合。”沉昀點了火折子,映亮了漆黑的墓道。

應染頷首,二人謹慎地向前摸索。

依照常理,像程瀛這種級彆的將軍,都會在自己墓穴中設下重重機關,可二人走了一路什麼也沒發現。

應染有些摸不著頭腦:“這狗賊程瀛莫不是覺得自己這墓穴選得太隱蔽,旁人不可能發現?”

身旁的人靜了會兒,似在遲疑,“或許,程瀛是希望有人能夠發現墓穴裡的秘密。”

應染愣了愣,她感覺程瀛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分明是陷害她爹爹的奸臣,可身上卻有那麼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心中惴惴,前麵是一堵石牆,已然走到了儘頭。

沉昀伸手按在石牆一側,微微用力,那石牆便緩緩轉動,竟有光亮從石縫中湧出。

“原來是夜明珠。”應染微微鬆了口氣,環視一周,中央石台上一口石棺,四麵空曠,沒有物什。

應染微微凝眉:“堂堂鎮南大將軍,竟沒有隨葬品。”她略有些失望。

沉昀凝視著台上那口石棺,輕聲道:“想來程瀛是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石棺中了,迫使來人不得不開棺。”

夜明珠灑下慘淡的白光,沉重的石棺靜靜躺在微弱的白光下,應染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她看著台上的石棺,總覺那石棺周身散發著無法言說的悲愴和凝重。

沉昀慢慢走上台,他行至棺首,大手按在棺蓋上用力一推,“轟隆”一聲,石棺滑開半截。

應染被這聲驚了一跳,她見沉昀臉色微變,忙問:“怎麼了。”說著,她抬步欲向前。

“彆過來。”

應染步子一頓,不解地看他,沉昀神色微凝,在懷中摸索著,掏出一塊薄絲手套,他戴上手套緩緩探進棺中。

伴隨著白煙升騰,棺中霎時響起皮肉灼燒的“嘶嘶”聲,還有某種不知名的東西在劇烈翻滾,發出尖嘯,聲聲淒厲,穿人耳膜,在空蕩的墓穴中回響不絕。

應染慘白著臉,顱內一陣暈眩,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沉昀沉著臉在棺中掏了會兒,摸出個白玉匣子,他推合棺蓋,那些詭異的嘯聲被一並封存在棺中。

他摘了薄絲手套,端著那方白玉匣子走下台來。

“程瀛的屍首已被蠱蟲吞噬殆儘,隻有這一方白玉匣子完好無損。”

應染身子晃了晃,她吞了吞口水,艱難啟齒道:“所以,剛才那些動靜,是蠱蟲發出的聲響?”

“不錯。”沉昀頷首,他臉色微沉,似有殺意從他眸底滑過,“那蠱蟲名喚‘哨蠱’,天下隻有巫師盟烏曈一脈才會養這種陰毒的蠱。”

“哨蠱須得以活人血肉喂養多年才能成蠱,種到人身上,便可讓中蠱者為巫師所用,若是中蠱者違背了巫師心意,哨蠱便會吞噬宿主皮肉,半點不留。”

“此蠱牙齒鋒利,可齧銅鐵,含有劇毒,聲音淒厲穿耳,隻要聽到巫師的哨聲,便可以控製中蠱者心智,故而命名‘哨蠱’。方才若是你站在棺旁,隻怕開棺一瞬間,哨蠱就把你吞噬了。”說到這,沉昀似是有些後怕,眉間湧上憂意,拉著她朝外走。“我們先離開此地,再看這白玉匣子。”

應染後背沁出涼汗,忙問:“那哨蠱可齧銅鐵,你方才將手探進棺中......”

“無妨。”沉昀眉眼舒展開來,望她一眼,“蠱蟲等級觀念森嚴,我體內有......有牽魂引,牽魂引乃是蠱中之王,那些哨蠱再厲害,也不敢吞我。”

懸著的心略放了放,應染被這哨蠱怵得頭皮發麻,拉著沉昀快步向石門奔去。

“轟隆——”

墓穴深處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坍塌了,石門也跟著晃了晃。

“怎麼回事!”石門外的程家子弟大驚失色,他們望進門內,幽暗中竟有兩個白衣娘子正飛奔出來。

“何人闖我程家墓穴!”程雷怒吼一聲,聲如洪鐘。

“是那盧家娘子!”人群中有人認出了沉昀的身形,驚呼一聲。

程雷麵色沉得快能滴出水來,程家次子恨得咬牙:“大哥!定是那南疆人的奸細!竟還不放過爹爹!”

程雷眼中劃過狠厲,他抬手一揮:“關上石門!叫那南疆奸細給咱爹陪葬!”

他一聲令下,程家子弟便一擁而上,推動石門。

墓穴深處突來的一聲震,晃得墓道也跟著抖動起來,沉昀一把將應染摟進懷中,撐在牆壁上,穩住身形。

“石棺塌了。”

他聲音低沉,應染聽出了凝重的意味,她喃喃道:“石棺.....被哨蠱啃透了?”

“對。”

應染頓時腦補出一堆密密麻麻的蟲子張著銅牙利齒向墓道湧動的畫麵,她胃中翻江倒海,踉踉蹌蹌拽著沉昀就往外跑。

石門緩緩閉合,門外光亮漸漸消失,應染驚得花容失色,大喊著:“彆關!彆關啊!”

“轟隆”一聲,石門終還是緊緊閉上,墓道被黑暗淹沒。

應染撲到門上一陣亂拍,欲哭無淚地哀嚎:“我不想被蟲子吃!快開門啊!”

可掌心拍到發燙,門外也毫無動靜。

身後沉昀輕笑道:“彆拍了,他們不會開的。”

應染頹然轉過身來,靠在門上,垮著臉說:“沒想到,我堂堂北黎第一美人,最後竟然會被蟲子吃了。”

黑暗中一聲輕笑,沉昀摸索著走到她身邊,挨著她靠在門上。

“放心好了,哨蠱要吃也是先吃我,先解決了我這個麻煩,再吃你。”他憋著笑安慰她。

應染怒上心頭,搗了他一拳:“都死到臨頭了還這麼淡定!”

身旁那人悶哼一聲,似是被她搗得不輕,聲音略帶了些委屈:“下手真狠......我打賭,在哨蠱吃掉我們之前,淩雲一定會找到我們的。”

“真的?”應染壓抑的心情略微輕鬆了些。

“真的。”沉昀在她耳邊輕喃,拉著她在一旁緩緩坐下。

墓穴深處傳來“嘶嘶”滑動的聲響,應染縮了縮脖子,緊緊挨著沉昀。

“咻——”

沉昀點了一根火折子,放在地上,微紅的火光映亮了方圓幾丈。

“乖乖等我回來。”沉昀衝她溫溫一笑,摟了摟她,起身向墓道深處走去。

應染吃驚,忙道:“彆去!蟲子把你吃了,誰給我當夫君!”

此話一出,二人都僵在了原處,應染乾脆不再遮掩,蠻橫道:“你莫走!你要死了,我......我就去娶彆的郎君!娶一堆!”

空氣靜謐,應染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砰砰猛跳,她暗自懊惱,往日調戲的俊俏郎君不在少數,怎麼今日麵對沉昀卻這般慌神呢?

火光將他的側顏映得通紅,應染聽見他低低說了句:“很快就回。”

然後那抹白色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儘頭,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