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紗帷幕上,一個佝僂的老者身形影影綽綽,端坐在椅上。
“回稟大人,宏武大敗而歸,還捎了一句話。”侍衛伏首跪地,小心翼翼地稟報,不敢抬頭望帷幕一眼。
“說。”那老者聲音嘶啞疲憊。
“江州有一玄衣郎君,武功奇詭,非中原路數,那玄衣郎君讓宏武轉告您說......說他在江州等著您。”侍衛囁嚅道。
帷幕後傳出桀桀笑聲,聲音嘶啞難聽,漸漸聲大,嚇得侍衛臉都白了,跪在地上直哆嗦。
侍衛暗想,這位可是喜怒無常的主兒,若一個不高興將他拿去喂蠱蟲,可該如何是好?
“告訴宏武,他不必插手此事,我自有打算。”
侍衛鬆了口氣,連應幾聲,連滾帶爬地逃出屋去。
——
江州軍營。
“王爺!王爺!”
丹晏歎了口氣,頭疼地揉撚著眉心。
金楠一路高呼著闖進主帳。
“王爺!黎都來信!”
丹晏倏地抬眸,接過金楠遞來的信,展開一瞧——
“定國公不日將率五千魏家軍親臨江州,指導督戰。”
丹晏看罷將信紙合起,湊到燈燭上,看著火焰一點點將信紙吞沒。
“王爺,定國公要來江州軍做軍師,這擺明是要分你的權!”金楠捏緊了拳頭,忿忿道。
“近日江州軍連勝兩場,魏昌這個時候來江州,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丹晏蹙眉,他摩挲著下巴沉思片刻,對金楠道:“去把長笙娘子請來。”
金楠一拍腦袋,說道:“我差點忘了告訴王爺,長笙娘子今晨走了。”
丹晏不由坐直了身子,忙問:“幾時走的?可有說去了何處?是不是和她那個遠房表哥一起走的?”
金楠愣愣點頭:“是同她表哥一起走的,不過,長笙娘子給王爺留了一張字條。”說著,他從懷中掏出字條來。
“你也不攔著點兒!她那個表哥不是什麼好人!孤男寡女一同離開,傳出去有損長笙娘子的清譽!”丹晏瞪他一眼,一把奪過字條,那上麵赫然寫著——
“藥材有著落了,勿念。”
丹晏頹然泄氣,不耐煩地擺手:“出去出去!不想看見你!”
金楠不明所以,撓了撓後腦勺,默默退下。
——
此時,沉昀與應染已混進了程家車隊,成功頂替了程府遠房表親盧家娘子。
二人乘著馬車,跟著程家車隊緩緩前行。
應染微微將簾子挑開條縫,瞧了瞧外麵的景色,“這都走了半天了,怎麼還沒走出這座山?”
沉昀靜坐在車廂另一頭,“莫要心急,程家為了避人耳目,走的是小路。”
程瀛的妻兒常年住在黎都,此番程瀛死訊傳至黎都,程夫人與兒女便回了江州祭奠,程瀛三期將至,程夫人和程家女兒獨留在江州祭奠,程瀛長子則帶著程府餘眾悄悄離開了江州,扮作布商,一路沿小道前往薊州。
“到了薊州,你打算如何將藥材帶回?”沉昀問。
應染沉吟,緩緩轉動眼珠,“薊州太守是魏昌的人,絕不能讓他知曉我們是江州來的。可若不經官府渠道,在城中各大藥材鋪購買大批藥材,定會引起注意。”
應染苦惱地撓了撓頭,說道:“那就隻好假冒魏昌手下,讓薊州太守乖乖將藥材奉上。”
沉昀淺笑:“確實隻有此法了,不過你不必擔心,我已著淩雲去辦此事,你隻管安心同我去尋程瀛墓。”
應染一愣,有些莫名感動,“煙雨城向來中立,不參與兩國紛爭,你為何要幫江州?因為我嗎?”
沉昀眸中蕩開瀲灩的笑意,像是漫天的星子盈盈閃爍,他定定地看著應染:“自然是因為......”
應染眼睛亮起,期待地看著沉昀。
“因為我與巫師盟勢不兩立,巫師盟既幫了南疆,我就要幫北黎,跟他對著乾。”
沉昀輕飄飄地說,波瀾不驚。
應染一僵,嘴角扯出點尷尬的笑:“這樣啊。”
她悻悻垂下頭去。
沉昀眸中笑意更深。
“盧家兩位娘子,前麵該下車了。”
突然,車外傳來呼聲。
應染與沉昀對視一眼,帶上遮麵的薄紗,二人不約而同地整理衣裙,慢慢下車。
車隊停在一處湖邊,程府的人棄了馬車,改走水路。
湖上漂浮著一艘艘畫舫,最大的那艘應是程瀛長子乘的,程府眾人陸陸續續上了畫舫,沉昀與應染二人立在不遠處靜靜候著。
“這程家長子的心思還真是縝密,走水路便不必經過城門,解決了沒有通關文牒一事。”應染低聲說。
“瞧這陣仗,怕是今夜都要在畫舫上度過了。”沉昀輕聲道。
說話間,一位老嬤嬤走過來,笑容慈祥:“兩位娘子久等了,前麵走水路,畫舫不多,還請兩位娘子與萬家娘子同乘一艘。”
說著,老嬤嬤伸手指了指一旁靜靜立著的兩個娘子。
應染剛想應下,手腕就被沉昀暗暗拽了一下。
“真是不趕巧,我家妹子近日患了夢魘症,半夜常常哭啼不止,還會呆立在彆人床頭,我怕嚇著萬家兩位娘子,還請嬤嬤給我和妹子單獨一艘。”沉昀垂下眼,聲音柔柔,滿含歉意。
果不其然,那萬家兩娘子一聽,嚇得連連擺手:“那這是萬萬同乘不得的,還請嬤嬤另行安排。”
應染氣得暗暗咬牙,狠狠在沉昀手上掐了一把。
那老嬤嬤為難不已,隻好給應染和沉昀單獨一艘畫舫。
......
四麵環山,空鳥環啼。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①
應染坐在船首,垂下玉足,在水中蕩啊蕩,百無聊賴地呆望著天。
她身後舫中坐著沉昀,不知他從何處尋來一副茶具,又在沏茶。
茶香嫋嫋,水聲清泠。
應染聽見身後傳來淺淺一聲問:“吃茶嗎?”
“不吃!”應染硬邦邦地回道,說完還覺得不解氣,又補道:“你妹妹我怕吃多了茶,夜裡睡不著,定要犯夢魘症,又會呆立在你床頭哭。”
身後傳來隱忍的輕笑,隨後腳步聲緩緩近了。
應染餘光瞥見一片白色衣角,便知沉昀立在她身後,可她仍不肯轉頭。
沉昀輕歎一聲,似是無奈至極,他挪步至她身側,攏一攏衣袖,正要坐下,卻聽“叮啷”一聲,有物什墜落。
應染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沒讓那物什落進水裡去。
將手心攤開一看,原來是隻銀香囊。
應染一怔,這不正是她丟的那隻香囊嗎?
“還我。”沉昀突然漲紅了臉,伸手便要搶回。
應染忙攏住手心向一旁躲去,“這不是我丟的那隻嗎?”說著,她戲謔望向沉昀,語氣揶揄。
可沉昀垂著眸子,眼神閃躲,隻管抿著唇上前來搶。
二人爭搶間,應染身子滑到船首邊緣,她隻覺半邊身子一空,心頭一緊,驚呼聲還未出口,就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拉了上來。
應染順勢倒在他懷裡,雙腿鉗住他精瘦的腰,不讓他動彈。
“這是什麼呀?”應染拎著香囊,在他眼前晃啊晃,眼裡滿是促狹的笑意。
黃昏時分,日光灑落,湖麵染上一層紅光,波光粼粼,閃爍耀目,映的沉昀麵上的紅也不似尋常,更美豔了幾分。
“你這般行徑,讓程家人瞧見了定要生疑。”他鬱鬱撇過頭去。
應染瞄了眼四周,程家的畫舫行得遠,又有蘆葦掩目,應當是看不清的。
“你隻管告訴我,這香囊如何到了你這兒?”應染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視她的眼睛。
“你離穀的時候落在竹林裡了,我便收起來了。”沉昀隻好服軟。
應染細細端詳手中的銀香囊,上頭的紅纓繩完好無損,銀色的鏤空小球鋥亮如初,若非經常拿出來悉心擦拭,斷不會這樣乾淨。
“我走後,你不會整日拿著這香囊睹物思人吧?”應染玩味道。
“還我。”沉昀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紅著臉要搶回香囊。
應染迅速將香囊塞進懷中,轉身重新坐在船頭,“這香囊本就是我的,如今物歸原主,憑什麼給你?”
沉昀啞口,隻得作罷,鬱鬱坐在她身側。
夕陽漸沉,星月初上。
水麵平靜,偶有幾聲遊魚翻湧,畫舫靜靜前行,駛進一片蓮花鄉裡。
應染被困意卷席,迷瞪著眼歇在沉昀肩上。
“染染,你看,月亮出來了。”
沉昀用手指戳了戳身旁的人,小娘子嚶嚀了一聲,似是不滿他打攪入睡,懶懶地回了句:“看見了。”
沉昀失笑,隻好獨自賞這夜景。
夜風夾雜著絲絲涼意,吹得人心神安寧,蓮花緩緩從身側遊走,不時有柔韌的枝莖掃過木舫,發出細細的沙沙聲,然後將幾瓣粉紅抖落在船頭。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②
沉昀薄唇微啟,吐出幾個字,輕得幾不可聞。
落在船頭的蓮花瓣上聚著夜露,他用指尖蘸了蘸,在船板上端端正正地寫下兩字:
應染。
水痕很快便消失,像是一下子鑽進了什麼地方。
他默默凝視著肩頭酣睡的娘子,心頭莫名雀躍起來。
他聲音輕輕的,像是怕吵醒她,克製又隱忍:
“你真的,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
①引自蘇軾《前赤壁賦》。
②引自孟浩然《題大禹寺義公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