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湧(五) 浮生寂(1 / 1)

北山。

寒風哀號,雪花怒舞。

這是一年中,北山最冷的時節。

蓮清墟深處的冰穴裡,四麵冰封,寒意更盛。

沉昀靜靜地走了進來,看到那白衣白發的老人,一條禪墊,一盞青燈,一隻木魚,麵牆獨坐。

沉昀默默上前俯身行禮,“晚輩貿然叨擾,還請前輩見諒。”

木魚一停,枯瘦蒼老的手顫巍巍地放下了敲槌,老人仍背坐著,慢慢歎了口氣:

“所求何事?”

沉昀輕聲道:“煩請前輩......替我算一算,應染的命數。”

老人喉中像含著口沙,聲音嘲哳嘶啞:“這次你要付出的代價,可不僅僅是一根肋骨了。”

沉昀抿了抿蒼白的唇,垂下眸子:“隻要不取壽數,其餘的,隻要沉昀有,儘管拿去。”

老人沉默半晌,幽幽歎了口氣:“癡兒......”

窺天機,算天命,必有反噬。

凡求問天道者,須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上次他來時,帶著一位得了失憶症的娘子,求問解法,便失了一根肋骨,如今又何苦再問。

“此女身負血仇,命途跌宕,逆流強上,易摧易折,稍有不慎,屍骨無存。”

老人滄桑沙啞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冰穴裡回響。

沉昀的心“咚”一聲掉進了冰窖,冷得他全身發涼,寒毛直豎。

他顫著唇啟齒:“可有解法?”

老人沉吟片刻,慢慢道:

“她本是已死之人,你強行扭轉她的命數,為她續陽壽,斷因果,已是逆了天道。她命盤脫軌,老身亦看不透她的結局。

“或有解,或無解,一切自有天命。”

沉昀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蓮清墟的,老人的話在耳畔嗡嗡作響,震得他六神無主。

他甚至沒聽到老人末了那聲唏噓:

“此番你要付出的代價,是浮生寂。”

——

應染一靠近主帳就被攔了下來。

她眼珠微轉,蘭煙紗遮住了她半張臉,卻遮不住她的風情萬種。

她眼波流轉,嬌媚橫生:“將軍命我醜時前來侍奉,你們這些木頭莫不是忘了?”

從前在黎都花天酒地時,她最喜看人表演口技,因而久而久之,自己也會了一招半式,模仿雪娘的聲音自不在話下。

果然,那兩個士兵互望一眼,收了槍戟,仍有些猶疑,正要再問,應染倏地伸手點了二人的穴位,二人頓時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應染進了主帳。

不遠處巡邏的士兵見那帳前二人放了“雪娘”進去,便也不再起疑。

應染屏息凝神,放輕腳步緩緩走進主帳。

帳內漆黑一片,充斥著刺鼻的酒臭味,那榻上男人鼾聲如雷,似未發覺。

應染秀眉微擰,不禁掩鼻,她脫了鞋子,赤腳踩在地上,借著帳外透進來的光,慢慢摸去書案。

案上有文書、筆硯一類的東西,應染暗想,一朝將軍的秘事,自然不會明目張膽的放在顯目的地方。

她目光轉向一旁的書架,那書架上層皆是竹簡,下層置著許多雜亂物什,應染彎腰伏在地上一瞧,書架底隱蔽處還有一個木匣。

應染心頭一動,方要伸手去勾,卻聽榻上一聲:

“去拿!去拿!”

應染驚了一跳,心臟快要跳脫胸口,她迅速伸進衣袖,握住那把短匕。

“去拿!去拿酒來!唔......”

榻上宏武將軍又吼了兩聲,聲如雷鳴,他翻了個身,鼾聲再次響起。

帳外來來往往的士兵似是早已習慣宏武的醉酒夢話,並未察覺。

應染出了一身涼汗,握著短匕的手心也黏膩潮濕,她不敢鬆氣,趕緊去拿書架底那匣子。

若與宏武動起手來,她定是難逃一死。

輕輕抹了抹匣子上的塵灰,應染打開匣子,裡麵竟還有一個小小錦盒,靜靜躺在匣底。

應染掏出錦盒把玩在指尖,仔細端詳了一番,這小盒子不過方寸有餘,上麵滿是古老繁複的紋路,像是什麼陳年舊物,神秘又凝重。

她正欲打開,身後冷不丁一聲:

“你在乾什麼?”

應染忙將錦盒往懷中一塞,偽裝成雪娘的聲音回頭訕笑道:“將軍,您酒醒了啊......”

帳內燈燭未燃,隻帳外火把映進幾束飄搖的光,宏武赤膀立在她身後,神色晦暗不明。

“我問你在乾什麼?”宏武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洪厚低沉,一聽便知是久經沙場才有的冷煞。

應染嬌笑道:“雪娘瞧將軍歇得晚,帳內殘羹無人收拾,便自作主張,進來替將軍打掃打掃。”

宏武沒有說話,但應染能夠感覺到他淩厲的眼眸在不斷掃視她。

他已經起疑了。

應染暗暗咬牙,右手捏住袖中的短匕,蓄勢待發。

宏武卻說:“將燈點上。”

應染應了聲,借著零星的光,尋到火燭,朝燈芯上引去,方燃起一簇火星,就聽身後一道急促迅猛的掌風。

眼前火光霎時向前撲滅。

應染旋身一扭,躲開宏武那一掌,她順勢從袖中摸出那把短匕,毫不猶豫朝他胸膛刺去。

宏武身子向後一仰,兩指如有千鈞,穩穩夾住了匕首。

應染暗叫不妙,她深知自己絕非這老匹夫的對手,再打下去,便是送命。

應染丟了匕首,扯下肘間披帛,“咻”一聲朝宏武卷去。

宏武冷哼一聲,甚是蔑視,他兩臂一抻,就將那薄紗似的披帛震作碎片,從半空中洋洋灑灑地落下來。

應染也隻需他被纏住一瞬,就在這一瞬,她一掌劈開了帳頂,施展踏雲步,竟是破帳而出。

這一聲震響驚醒了營地所有南疆士兵,場麵一時驚慌,不少士兵提著褻褲便出了帳,以為是北黎人夜襲,結果他們仰頭卻隻見一個蘭衣薄紗的掩麵女子從主帳破頂而出,半空踏行,步伐輕盈,猶如鬼魅,縹緲無影,須臾間,便朝營後遁去,順勢掀翻了一眾火盆。

“快救火!”營地裡霎時火光四起,熊熊烈火映亮了宏武鐵青的臉,他圓眼怒瞪,是被戲耍後的怒不可遏。

“抓住此女!”

宏武聲如洪鐘,內力之強悍,震得在場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響,離他最近的士兵,竟被震得肺腑破裂,口噴鮮血。

這就是南疆第一高手——宏武將軍。

一時間,救火的救火,抓人的抓人,南疆軍營亂作一鍋粥。

應染左右閃避,感受著身後那道越追越近的氣息,她拚命往營地後方奔去。

她現在赤手空拳,對上宏武就是個死,墨玉劍被她擱在營後的馬鞍上,若是能拿回墨玉劍,施展玄月劍法,尚有逃脫的可能。

應染逃至營後,左右劈開阻攔的士兵,她眼前一亮,不遠處馬鞍上搖搖晃晃的,正是她的墨玉劍。

她飛身騰空,越過重重士兵,撲向墨玉劍。

她右手握住劍柄的同時,身後一道殺氣騰騰的疾風掃過來,應染旋即拔出墨玉劍,注入內力,回身一擋。

“當啷!”

一聲刺耳的錚鳴,宏武那把駭人的寬刀逼上了墨玉劍,刀身不長,但極寬,閃著絲絲詭譎的青光。

這一招,本是要取了應染的命。

宏武見應染以一把黑劍擋住了他致命一擊,不由微微訝異,瞥了眼她手中的劍。

應染被他一刀震得虎口破裂,肺腑震顫,喉間湧起一股腥甜,被她生生吞下肚。

應染冷笑一聲,向後踉蹌幾步才站穩了身子。

——

與此同時,沉昀正高坐於東山青天堂上,聽著堂主彙報近日城內多樁行凶事件。

堂內肅靜,淩煙負手立於他身後,待那堂主彙報完畢,淩煙身子微微前傾,悄聲問他:

“城主,依屬下看,現下禁足百姓已是沒用,不如全部送去南山,蠱蟲一旦發作,立刻救治。”

沉昀沒應聲,他合著眸子,羽睫像枯蝶般輕顫,他抬手揉了揉緊蹙的眉心。

不知為何,他心底沒由來的一陣心慌。

“城主?”淩煙見他半晌不答,又喚道。

沉昀不語,靠在椅背上,眉心更緊,倏地身子前傾,噴出一口血來。

那血淅淅瀝瀝,沿台階向下一路開花,豔紅奪目,觸目驚心。

堂內眾人頓時慌神,瞅著那血連連後退。

沉昀按住狂躁的心口,其上一塊赤紅的圓形印記突然變得滾燙,像是要將他的心灼一個窟窿。

五臟六腑像是被一股強悍的力道震得劇痛,他痛苦地擰眉。

淩煙看他將手按在心臟處,便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他喝退了驚慌的眾人,扶住沉昀手臂。

“城主,可是蠱蟲反噬?”

沉昀不言,無聲默認。

良久,沉昀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眸中漸漸堅毅篤定,他抹去唇邊殘著的一點妖紅,重重按住淩煙的手,沉聲道:“去尚雲軒,取城主令。”

淩煙不明所以,但還是不敢耽擱,飛快地奔去山頂。

回到青天堂,主座上卻空無一人,隻徒留台階上那一灘快乾涸的褐血,濃稠黏膩。

淩煙呆呆地看了看手中那塊沉甸甸的玄鐵令牌,回想起方才沉昀那意味深長的一按,他隱隱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登時心頭大亂,忙不迭朝山後竹林去。

......

穀外的風攜著塵沙刮蹭著他的臉,沉昀不聞不顧,隻管加緊馬腹,朝南疆軍營疾馳。

丹田處似有什麼東西漸漸複蘇,蠢蠢欲動,沿著經脈逆行而上。

絲絲綿密的疼痛自丹田蔓延開來。

沉昀斂低了眉眼,抬手摩挲抹額上的碧石。

此後,他想必都要在這痛意中度過了。

他合了合眸子,唇畔溢出絲苦笑。

對不起師父,徒兒還是走了您的老路。

“此女身負血仇,命途跌宕,逆流強上,易摧易折,稍有不慎,屍骨無存。”

冰冷的聲音在他耳畔回響。

漆黑的夜幕裡,那枚小小的碧石閃著妖異的綠光,在半空中劃出一條決絕的長線,直奔那讓它魂牽夢繞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