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池水,沉昀便賭氣似的鬆開了她,任由長笙被下墜的慣性衝進池水深處。
長笙毫無防備,冰冷的池水倏地嗆入口鼻,強烈的異物感刺激得她酸痛窒息,冷意蝕骨麻木,她甚至都無法動彈。
長笙艱難地睜開眼,她的身子在緩緩下沉,上方沉昀靜靜飄浮在池水中,一襲白衣宛若寒蓮綻在池中,他垂著眸子,神色淡淡地俯視她,兩片薄薄的淺唇被她蹂躪得充血腫脹,似是在控訴她方才的霸道粗魯。
小氣的男人,親一下就生氣。
長笙暗想。
長笙微微側頭看向她的手,她素白的手開始結冰,冰晶沿手臂漸漸向軀乾蔓延。
這聚星池真如沉昀所說,是極寒之池,不過入水幾息,她就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冷意太過洶湧,將她的知覺麻木。
今日果真要交代在這兒了。
長笙慢慢地想,不過死之前能親到這樣舉世無雙的郎君也不虧。
眼前的池水忽然晃動,那一襲白衣向她遊來。
一股溫熱的暖流不知從何處蔓延她全身,長笙慢慢恢複了知覺,才發現這股暖流來自她的丹田,而沉昀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在往她的丹田注入源源不斷的內力。
徑直對上沉昀含笑的眸子,長笙這才發現沉昀一直麵色如常,絲毫沒有不適的跡象,而且能夠在池水中行動自如。
長笙恍然悟了。
適才斷崖上沉昀那段“隆重喪事”的話是騙她的。
她氣惱地想推開他,但沉昀反手將她攬入懷中,製住她暴躁的小手,輕輕搖了搖頭,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亂動。
這裡已經潛入了池水十幾丈,四周幽暗,寂靜如默,寸草不生,隻有上方池麵透下來一點微弱的光。
沉昀漂亮的星眸中似是掙紮過一絲猶豫,隨後他緊緊闔上眸子,猛地覆上長笙的唇。
長笙訝然看著眼前驟然放大的俊顏,他像是吹泡泡一樣給她渡氣,笨拙又青澀,長笙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他便觸電般地離開,口中還殘留獨屬於他的淡淡茶香。
長笙怔然看著一臉平靜淡然的沉昀,他目不斜視,攜著她慢慢向前方遊去,仿佛剛才從他眸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和羞赧隻是長笙的錯覺。
聚星池的極寒之氣,唯有至純至陽的破雲訣才能抵禦,因而這聚星池,素來隻有曆代城主來過。
沉昀的大手始終按在她的丹田處,內力運轉她周身,長笙背靠著沉昀溫熱結實的胸膛,被他推著向前遊去,看著前方一片茫茫黑暗,她不禁轉頭看向沉昀,用手胡亂比劃了兩下。
這是去哪兒?菩提樹根在何處?
不知沉昀是否看懂了她的手勢,他微微一笑,突然攜著她向下沉去。
長笙一驚,她低頭向下望去,那深處像是無底的深淵,黢黑詭譎,似在看不見的地方睜著猩紅的眼凝視他們。
沉昀用了內力,使二人身體快速墜入深淵中。
長笙閉緊了眼,她素來膽大,可不知為什麼,她初落入水中時便感到一陣心悸,心頭總有隱隱的恐懼,這種極速下墜的感覺再次放大她的恐慌,心臟砰砰砰地狂跳。
這種感覺,好像在哪裡體會過。
很快周遭的水流變緩。
長笙緊緊閉著眼,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等待著。
耳畔忽地傳來一聲輕笑,“再不呼吸就要憋死了。”
長笙一愣,試探著慢慢睜開眼。
眼前之景令她瞠目結舌。
他們腳下所踏竟是綿軟濕潤的泥土,四下草木鬱蔥,繁花遍地,如同置身一片森林一般。原來這聚星池底彆有一番天地,抬頭是波光粼粼的池水鋪就的天空,不知因何懸在頭頂並不傾覆。池水似是流淌的星輝,璀璨耀眼,將這一方天地都照亮。
沉昀鬆開了她,自顧自地向前行去,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絲毫看不出池水浸濕的痕跡。
“聚星池下幾十丈深的地方,並非傳言所說那般極寒可怖,而是一片世外淨土。”
沉昀清潤的聲音從前麵傳來,長笙不禁被他吸引,跟上他的步伐,追問:“這裡溫暖潮濕,而且有空氣,有生命,這是如何做到的?池水為何會懸在天上?”
沉昀腳步一頓,似是細細思索了一番,而後驀然一笑,繼續向前走著,“我也不知。大概是種種巧合,天然形成,這裡凝聚星月之精華,對於療養、修煉都有奇效。隻可惜,這麼多年來,隻有我和師父能到達這裡.......”沉昀的聲音逐漸變輕,像是飄向了往事回憶,惋惜地一聲輕歎。
師父?
長笙暗想,這倒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師父,她暗暗期盼沉昀能再多說些,可沉昀卻戛然而止,指了指前方那一處明亮:“到了。”
長笙抽回神來,順著他的方向看去:不遠處自穹頂池水探下來一棵巨大的樹根狀物體,上下百丈有餘,盤虯臥龍,崢嶸遒勁,通體晶瑩剔透,星輝映在透明的樹枝上,散發著盈盈星光。
“菩提樹根!”長笙脫口而出,沒想到菩提樹根竟在這池底的空氣中汲取養料。
沉昀挑了挑眉,淺笑看她:“還不算太笨。”
長笙欣喜地跑上前去,用手小心翼翼地觸摸,沒有尋常樹根的泥濘粗糲,手下的菩提樹根像是羊脂白玉般細膩,連一絲輕微的紋路都感覺不到。
“這般奇異精美,我倒是舍不得折它的根了。”長笙頗為憐惜地望了望眼前這一大叢的樹根,如同細長無暇的美玉般縱橫交錯。
長笙惋惜了一番,終還是抽出墨玉劍,將內力注於劍內,傾力向一枝細弱的枝條砍去。
“當啷”一聲,墨玉劍被震得脫手,長笙頓感虎口發麻,隨即一陣細密的綿痛蔓延手掌。
沉昀無奈輕歎一聲,上前拿起長笙的手仔細瞧了瞧,“分明知道以你的實力拿不下這菩提樹根,卻還要試。”
他垂眸看著長笙略微紅腫的掌心,對著她掌心輕輕吹了吹。
手心一陣酥酥麻麻的涼意,沉昀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瞧不清神情,可不經意間語氣流露出的心疼和嗔怪,還是被長笙敏銳地捕捉到了。
長笙並未將手抽回,而是上前一步,貼他更近,一臉揶揄地仰頭看他:“擔心我?”
“沒有。”
沉昀迅速答道,說完便覺自己否認得太快,似乎更有嫌疑。
長笙挑了挑眉,饒有興趣地看他。
他們之間......似乎並不是她一廂情願。
沉昀避開長笙的注視,徑直走到菩提樹根前,骨節分明的大手按上一節樹根,稍稍用力,那一截樹根在他掌下應聲而斷,聲音清脆。
長笙訝然看著沉昀遞過來一截如玉的樹根,足有小臂粗長,泛著瑩白,截麵極儘平滑,非得是極為霸道強悍的內力才能一下擊穿。
沉昀的功力比她想象的還要深上許多,她傾儘全力,用上墨玉劍也沒能砍斷的菩提樹根,沉昀竟然赤手空拳就能生生震斷。
“終究還是麻煩你替我采根了。”長笙有些難為情,從墜崖到進入池底以來,若是沒有沉昀處處保護,她怕是早就命喪黃泉了。
如今連這菩提樹根也要他來采,長笙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你不必放在心上。”沉昀溫溫地笑:“其實藥王本沒有為難你的意思,隻因他急需這味藥材,又無法自行來取,隻好故意將這個任務交付於你,為的就是逼我出手。”
長笙了然,暗罵了句臭老頭,不過還是爽朗道:“不管怎麼說,這次算你幫了我,你想要什麼回報?”
“不用回報,隻是舉手之勞。”沉昀不禁微微一笑,星眸瀲灩。
長笙佯作生氣,兩手往腰上一叉,固執道:“那可不行,我向來重情重義,你幫了我,我定是要還的。”
沉昀輕笑出聲,搖了搖頭,暗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強。
還記得那時,她與寧晉侯頗愛食桂花豬蹄,每每膳房備了豬蹄來燉,她都要固執地在膳房守著,防止寧晉侯偷食,有次竟在膳房守了整夜,困得昏睡了過去。
次日一覺醒來,豬蹄還是被偷了大半,她氣得嚎啕大哭。
想著,沉昀嘴角微微揚起弧度。
他沉吟半晌,才說:“我一時想不起來,可否先欠著,改日想起來了,我再告訴你。”
——
北黎滄州,北滄王府。
“王爺,王爺!”
一個藍衣侍衛倉皇從府外直奔進後院,一路高呼。
“金楠,本王說了很多次,在府內要輕聲細語,你這般大呼小叫的,驚擾了這些美人可怎麼辦?”
一張黃花梨木打造的搖椅上斜靠著一個紅衣男子,他襴袍係的鬆鬆垮垮,墨發隨意束起,微微眯著狹長上揚的鳳眸,一手執著酒杯,一手攬著美人,身邊還圍著許多舞姬美人,有喂葡萄的,有按摩的,還有說笑的,歡聲笑語,熱鬨非凡。
丹晏眸中隱隱透出不悅。
那喚作金楠的侍衛氣喘籲籲地在他麵前停下,彎著腰緩了幾口氣,額頭上的汗也來不及擦,趕忙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色的紙。
“黎都來的。”
金楠雙手恭敬地將卷軸捧過頭頂。
丹晏瞥了眼那抹熟悉的明黃,眸色略暗,沉聲遣散了周圍的美人。
“聖上要您立刻返都,這其中會不會.......”金楠躊躇道,王爺已在這苦寒之地待了五年,他每日都盼著黎都來信召回王爺,可惜苦等多年未果。
如今朝中這種局麵,黎帝突然下旨召回王爺,恐怕不是個好兆頭。
“王爺,要不要找個染病的由頭,留在滄州看看黎都的局勢再作打算?”金楠問道。
丹晏一言不發,來回看了幾遍聖旨,將它揣進懷裡,大步向外走去,冷喝道:“即刻準備返都!”
北黎的天,要變了。
無論何種緣由召他返都,他身上流著顧氏皇族的血,就必須回到那個滿是血腥與貪婪的地方,做他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