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生火?”沉昀看著一臉慘白的長笙,略有擔憂地問。
長笙哆嗦著連連點頭,她環住柔荑,來回搓了搓。
從池底上來後,沉昀以內力將她的衣物烘乾,可她還是覺得冷,此刻池水上方氤氳著嫋嫋寒氣,光是這寒氣就讓長笙冷得發顫,若是在池水中沒有沉昀的保護,隻怕她早就凍成冰雕了。
二人在池邊坐下,沉昀撿了幾根寒枝堆在一處,火石打了數次才勉強燃起點火星來。
長笙小心護著這叢來之不易的火堆,生怕被風吹滅了。
火堆漸漸燃起,長笙迫不急待靠近火堆,終於感覺身子有了些暖意。
崖底幽暗寧靜,除了幾棵枯樹和偶爾嗚咽的風聲,寂靜得荒蕪蒼涼。
長笙清清嗓子,努力打破這陰冷的氛圍。
“你方才在池底的時候說,隻有你和你師父來過這裡,為什麼?”
火苗燃著潮濕的樹枝,劈裡啪啦作響,忽明忽暗的火焰映亮沉昀清朗的麵容,長笙側頭看他。
沉昀眉宇間緩緩浮現淡淡的笑意,像是忽然憶起了有趣的事,他輕聲說:“聚星池的極寒之氣,隻有曆代城主修習的破雲訣才能抵禦。我幼時常與師父來這裡,比試誰能在這池水中潛得更深,後來潛著潛著,無意中發現了池底彆有洞天,於是池底便成了我和師父的秘密。”
沉昀略停了停,側目溫潤地看她,火焰在他剔透的眸中閃爍:
“不過現在這個秘密你也知道了。”
長笙呆呆地看他笑,今日的沉昀似乎與以往不太一樣,不過哪裡不同,她也答不上來,總覺得多了些煙火氣,尤其是講起他師父時,眼尾滿是眷戀,想來他師父對他而言定是很重要的人。
“那......你師父在何處?我在東山不曾見過你師父。”長笙斟酌著問,趁著沉昀此時心情好,她期盼沉昀多講些他的往事。
沉昀抬手指了指池水,薄唇輕啟:“就在池底。”
長笙一愣,“就在池底?可我們方才沒有見到他。”
沉昀笑道:“是在池底另一處石府,師父在那裡閉關。”
長笙略有失望,下池一遭卻沒有見到照顧他長大的師父,很是遺憾。
“我十歲時遇到了師父,他把我帶上東山,教我習武,授我琴棋書藝,時間過得太快,一晃十年過去了,我長大了,他也老了。”沉昀凝視著波瀾不驚的池麵,語氣略有些悵然。
長笙好奇地看他:“十歲之前你不在東山嗎?”
沉昀霎時抽回神來,唇畔溢出淺笑,“十歲之前?十歲之前我還沒有來到雲歸穀。”
長笙曲起腿,靜靜地將下巴擱在膝蓋上,伴著火堆竄起劈啪火星,她聚精會神地聽他緩緩講述:“我出生在一個肮臟又無趣的地方,每天過著肮臟無趣的生活,遇見肮臟無趣的人,也扮演著肮臟無趣。”
長笙一噎,慢慢道:“聽起來確實無趣......”
怪不得他這般清新寡欲又死板無趣的。
長笙暗暗腹誹。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十年,有一天那個地方再也容不下我了,連唯一對我好的人都絕然離去,我萌生了逃脫的想法,可我無論怎麼跑,背後猙獰的深淵總在拉扯著我,追趕著我,直到有一次,我逃跑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小女孩。”
沉昀瞳仁轉動,看向長笙,清淺的笑意從眸中瀲灩開來,聲音也亮了幾分:
“那個小女孩太過天真,看見我一副柔弱傷重的樣子就不假思索地救了我,根本不去想這是否會是敵人的誘餌,簡直蠢得無可救藥。”
長笙打斷他,嘟囔道:“我覺得那個小女孩做得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說明她正直善良。”
沉昀一怔,掩唇笑了兩聲,“正直善良的確有,可她救我可不是出於正直善良。”
長笙不免好奇:“那是因為什麼?”
“她好色。”
沉昀麵不改色地吐出幾個字,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長笙。
“她見我長了一副好皮囊,又因傷重無力反抗,便想救下我養在家中作童養夫。”
童養夫?!
長笙怒了,罵道:“這個小女孩也太不知廉恥了些!居然看到受傷的俊美郎君就要強行帶回家,成何體統。”
沉昀一臉笑意地看她炸毛。
“幸好你逃出來了,不然落到那個好色無德的小女孩手裡,還不知怎麼對待你呢!”長笙慶幸道,要是真被那個小女孩捷足先登,她可就遇不到沉昀了。
沉昀看著她自己罵自己,笑著輕搖頭,頗有些無奈,。
“逃出去之後呢?進了雲歸穀?你和她後來有再見過麵嗎?”長笙連連追問。
沉昀似是一下子陷入了回憶,眼神有些惘然,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後來進了雲歸穀,她找不到我,我也出不去,十年不見,倒是對她頗為想念,我常想,可否不遵守祖訓,偷偷溜出去瞧瞧她,哪怕隻一次也好,可惜,我怕被人知曉不守祖訓,更怕還沒見到她就死在穀外了。”
長笙聽他聲音溫柔地講著,氣得小嘴越撅越高,她多次央求沉昀陪她出穀,可沉昀態度絕然,而這個小女孩卻讓沉昀輾轉反側思念了十年。
長笙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不過聽到他最後一句,還是有些疑惑:“為什麼怕死在穀外?有人追殺你?”
沉昀默了默。
“因為牽魂引。”
他眸色忽然黯了下來。不知何處風起,火焰猛烈晃動,沉昀的麵容變得忽明忽暗,驟然竄起的一簇火星,嚇了長笙一跳。
長笙從沉昀口中得知,原來城主永生不能離穀的祖訓,竟是因為一條蠱——牽魂引。
這一切要從百年前的恩怨講起。
百年之前,江湖上一個門派橫空出世——巫師盟。
巫師盟一現江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為武林之首,其詭譎的蠱術和怪異的武功讓無數武林高手聞風喪膽。
一時間,巫師盟成為江湖人人恐懼的禁忌話題,因為巫師盟並非正道門派,它隱沒在南疆沙海,一旦不怕死或好奇的人靠近沙海,便會離奇失蹤,即使僥幸逃出也會染上怪病。
這種怪病就是蠱。
蠱這種東西,千百年來聞所未聞,因而人們對它有著前所未有的恐懼。
巫師盟出現時,沉昀尚未出生,因而關於巫師盟的傳聞,也是從他的師父,也就是老城主那裡聽來的。
那時的巫師盟內部並不和諧,最具聲望者當是任嬰與烏曈,隻可惜二人的想法截然對立,以任嬰為首的白巫一脈主張以蠱救人,反對用人煉蠱;而以烏曈為首的黑巫一脈以煉出劇毒蠱為畢生所願,時常抓人養蠱。
一正一邪,兩不相容。
巫師盟內部分歧激烈,白巫勢弱終究不敵黑巫,任嬰一氣之下,帶著白巫離開巫師盟,隱居雲歸穀,救助染病染蠱的無辜百姓,創立煙雨城。
其中,老城主與藥王便是任嬰的手下。
白巫的出走造成巫師盟實力大減,黑巫為了報複任嬰,在兩國邊境小鎮的水源裡下了蠱,造成大規模的蠱毒蔓延,由此,引發了北黎、南疆兩國的戰爭。
這硝煙一燃就是百年。
黑巫根據蠱的流向順藤摸瓜找到了煙雨城,因而造成了兩國軍隊對煙雨城的入侵。
彼時的任嬰還是青蔥少年,意氣風發,恣意天涯。任嬰安頓了煙雨城後便雲遊四海,等他收到噩耗趕回來時,雲歸穀早已血流成河,碎屍遍地。
任嬰擊退兩國入侵者後悲痛不已,一夜白發,他固執地認為是因為自己的離開造成了煙雨城的慘案。
任嬰耿耿於懷,於是立下了“城主永生不得離穀”的祖訓,同時研製了“牽魂引”這一蠱來牽製城主。
服下“牽魂引”之後,城主若是離開雲歸穀,便會慢慢五感儘失、七竅流血而死,離開的越遠,蠱毒發作越快,發作三次,必死無疑。而且這種詭異的蠱,對身體造成的損耗是不可逆轉的,每次發作都是在損耗壽命與生機。
長笙怔怔地聽完這段往事,原來沉昀所言祖訓不可破是出於這個原因。
離穀,會死。
長笙慢慢品味這幾個字,頓覺有些苦澀,她拍了拍沉昀的肩膀,想安慰安慰他卻不知怎麼開口。
沉昀看她將手放在自己肩頭僵硬地拍了拍,力道重得好似在擊鼓,他啞然失笑。
長笙生來便是天之嬌女,在無數的寵愛與讚美中成長,是草野上肆意生長的罌粟。即便是失了憶,骨子裡的高傲亦不會改變,她自然不知該如何安慰彆人。
沉昀看她的目光漸漸溫柔,他笑說:“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你不會。”
長笙略尬,手指下意識扣著衣服上突起的紋路,她訥訥道:“其實待在煙雨城挺好的......”
她頓了一下,又說:“日後等我出了穀,一定給你帶很多很多好玩的,很多很多好吃的,我替你走遍五湖四海,然後把穀外所有有趣的事情講給你聽。”長笙拍拍胸脯,明眸皓齒,神采飛揚。
沉昀一怔,似是帶了幾分小心試探,慢慢問道:“你......會回來看我?”
“當然了!你可是我......”長笙不假思索地開口,旋即猛地捂住嘴,咽下後半句。
差點暴露了她的小心思。
沉昀可是她看上的郎君,日後要將他娶進門的。
“是什麼?”沉昀追問。
長笙隨意打個哈哈搪塞過去,“哎呀,反正你記著我一定會常常回來找你,不會讓你一個人在雲歸穀裡無聊的!”
長笙笑嘻嘻的。
沉昀卻猛地捉住她無聊擺弄的小手,力道大的讓長笙微微皺眉,她轉頭不解地看他。
他眸中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不安,似含著淡淡的欣喜,更多的是無儘的焦慮。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他輕聲確認,音色暗啞,帶了一絲祈求。
長笙遲疑了一下,她從未見過沉昀這副不安的模樣。
“當然。”
“你對著菩提樹發誓。”
“發誓什麼?”
沉昀黑眸深沉地凝視著她,緩緩道:
“你說——我永遠、永遠不會丟下沉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