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幕(五) 哄騙(1 / 1)

長笙從未見過如此詭譎的醫術,能夠以蟲子救人,讓一副枯骨憑空生出血肉來。隻是沉昀不欲言明,她便不好多問。她想,此前她舌頭斷了,沉昀約莫也是用這種蟲子讓她斷舌重生的罷。

那婦人千恩萬謝了一番,便主動去城主府報了案。

沉昀、長笙二人便也辭了婦人,回尚雲軒去。

回去的路上,長笙才發覺今日的沉昀似乎有些不對勁。他似乎.......格外的虛弱?

“咳咳。”

沉昀以袖掩唇,壓抑著低低咳了幾聲,以掌撐在扶手上。

他抬頭望了望,尚雲軒在雲端若隱若現,而此處棧道離山頂大約還有十幾丈。沉昀咬著牙,強撐著向前邁階,一個趔趄,重心不穩,便要摔去。

一隻溫熱的小手托住了他手臂。

長笙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扶穩了他,疑惑問道:“你怎麼了?”

沉昀麵色虛白,鬢角微濕,輕喘了幾下,才抬眼衝她笑道:“無礙,大概是方才治病損耗了些。”

長笙愣了一愣,慢慢才理解了他的話,“你用那個法子救人,會損耗你自己?”

“當然。”

沉昀微笑,不動聲色將手臂從她掌上拿下,自顧自地沿棧道上山。

長笙瞥了眼他毫無血色的唇,默默跟在後麵。

若是這麼說,那讓她斷舌重生也會損耗了沉昀自己?長笙內心此時五味雜陳,她不由想起昨夜那一晃而過的印記,興許當真是她看花了眼?他那印記隻是血痂?與她後背的印記並無關聯?

長笙甩了甩腦袋,不再去想那些煩擾之事,她抬頭看了看沉昀清俊消瘦的背影,越發覺得他像綻在寒潭中央的白蓮,清冷脫塵,令人心神向往,卻朦朧著迷霧寒氣,讓人看不真切,更難以靠近。

——

南山,聚星池石府。

潺潺流水聲不絕,一片混沌漆暗中,隻一束天光自穹頂石隙灑下,照亮底下盤膝背坐的老人。

沉重古樸的石門伴隨著隆隆聲,緩緩推開。光亮自門外湧入,石板地麵上映出一道斜長的人影。

一襲白衣曳地,緩緩步入石府。

背坐的老人白發白須,天光灑在他的眉宇間,儼然一副垂老之態,他合著眼,並未動彈,緩緩歎出一口氣:“昀兒,你來了。”

沉昀雙手一拱,恭敬作揖:“師父。”

“過來。”

少頃,蒼老沙啞的聲音緩緩傳來。沉昀慢慢走到老人對麵,盤膝坐下,寬大素白的衣擺鋪陳在身後。

沉昀從袖中伸出手腕,老人顫巍巍地抬起乾瘦如枯枝的手,搭上沉昀的脈。

約莫片刻,老人才放下了手,緩緩睜眼,渾濁的眼珠盯住沉昀。

“隻是頭次發作,就已耗費你諸多氣血,往後每月一次,恐難承受,不如趁早從體內取出。”

沉昀微垂著眼眸,長睫掩住眸中神色,他隻是淺淺勾著嘴角,“我受得住。”

老人看了他半晌,似是無奈的一聲輕歎,不再勸他,“你體內的兩種蠱都是極其霸道之蠱,如今其一運轉於心脈,另一沉睡於丹田間,尚且相安無事。昀兒,你切記不可離開雲歸穀,否則另一蠱蘇醒,便是兩蠱相殘......悔之晚矣。”

沉昀沉默一會兒,恭敬地行了一禮,“昀兒記住了。”

沉昀又與老人聊了幾句,便起身辭彆。

自石府出來,天色已暗,雲歸穀的夜空是比彆處美的,大抵是因了這四麵環山的優勢,天空總顯得格外清朗澄澈,幽深的暗色點綴細碎的星子,仿佛一條銀河製成的璀璨薄紗,蒙在雲歸穀的上空,近得仿佛抬手就能觸碰到。

雲歸穀這四座山唯東山最冷清,而東山之巔的尚雲軒更是人煙鮮少,平日裡除卻沉昀和長笙二人,便隻有兩個負責灑掃和飲食的侍女侍候在山頂,一個喚作映雪,一個喚作乘月。

沉昀一踏入尚雲軒,便感知到今夜似有些不對勁,左鬢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他強按捺住不安,快步走上長廊。映雪和乘月焦急地在長廊上來回踱步,一看到長廊儘頭現出沉昀的身形,眼睛一亮,就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忙疾步上前行禮道:“城主大人,長笙娘子她......”

沉昀尚未聽完,便快步朝長笙的房間走去。

兩個侍女對視一眼,緊隨其後。

自長笙住入尚雲軒以來,沉昀便吩咐了東山上下所有人,東山有一個侍從,是城主自穀外救來的小乞丐,已在東山前院做了一年的灑掃活兒,如今進入尚雲軒作貼身內侍。

眾人心知肚明,表麵待長笙如故人,仿佛長笙真的在東山待了許久,可私下紛紛猜測這位長笙娘子與城主是何關係。

侍女映雪和乘月在沉昀身側侍候多年,性格機靈,深諳沉昀的性情作風,雖不知沉昀因何安排這樣一個身份給長笙,但她們明白,表麵上長笙與她們同為尚雲軒的侍女,可實際上長笙是主,她們是仆。

沉昀一把推開長笙的房門,兩步並作一步,停至榻前。

榻上長笙不安地顫抖著,秀眉皺作一團,櫻唇囁嚅,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痛苦,汗已浸濕了白色內衫。

沉昀向身後略一抬手,兩名侍女立即明了意思,默默退出屋子,緊閉了房門。

沉昀拂開幔帳,慢慢坐在榻邊,拿起一旁拭汗的帕子在長笙額上揩了揩。

“爹爹......不是......爹爹沒有......”

長笙嚶嚀著,羽睫緊閉微顫,麵上浮現焦急的神情。

沉昀拭汗的手頓住。

她的記憶,開始恢複了......

沉昀一時失了神,目光不知落在何處,並未注意到長笙已然驚醒睜眼。

長笙仍維持著原來的睡姿,驚魂未定地急喘著氣,她看見榻邊的沉昀,略有些訝異,“你怎麼在這兒。”

沉昀回過神來,衝她笑了笑,“你大汗淋漓,囈語不斷,映雪和乘月以為你病了,叫我來瞧。”

長笙撐起身子半坐在榻上,伸手一摸後頸,果然全是汗,長笙怔然看著手上的黏膩的水漬,悵然道:“我隻是做了個夢。”

沉昀拿著帕子的手倏地捏緊,指尖微微泛白,絲綢質地柔滑的帕子被他捏得泛起了褶,他狀似無意地問道:“都......夢到什麼了?”

長笙回想起那個奇怪的夢,有些躊躇,有些後怕,“夢見......好多士兵闖進來......帶走了我和......一個中年男人。”

沉昀盯住長笙,亮若星辰的眸子摻雜了一絲忐忑,一絲隱約的期待,他輕聲問:“還有呢?”

她會記起他嗎?

五歲那年,侯府外的那個小乞丐。

長笙秀眉蹙起,似乎在努力回想,“我還夢見......”

沉昀呼吸略微急促起來,星眸緊盯住長笙。

若是當真記起,侍從的謊言又該如何與她解釋。

長笙揉了揉頭發,略微煩躁地晃了晃腦袋,“算了,想不起來,一個噩夢罷了。”說著,她掀了被褥下榻,走至桌邊倒了涼茶,猛灌了幾口。

沉昀倏地鬆了口氣,心底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

也是,那年她才五歲,即便是恢複了記憶,也很難記起他吧。

沉昀垂下眸子,唇邊溢出一抹自嘲,他在期待什麼呢。

“左右你現在醒著,不如隨我出去看看夜景。”沉昀笑道。

長笙瞳仁一亮,期待地問:“去哪?”

沉昀略微神秘地一笑,解下肩上的狐裘披在長笙的肩上,替她係好。

夜晚的東山是寧靜的,一輪魚白圓月遙懸在天邊,清冷如輝的月光傾下,亭台樓榭隻亮了幾盞微明的燈籠,便可將這尚雲軒一覽無餘。廊下池水靜謐,偶有幾聲池魚翻身的聲響,將這池水掀起漣漪,月光灑落水麵,波光粼粼,水光瀲灩。

精巧的布局、相得益彰的花草池魚,每一處無不彰顯主人的淡雅品味。

長笙最喜夜晚的尚雲軒,隻因此時的尚雲軒比白日裡多了幾分煙火氣,讓人舒心。

走到屋外,夜風拂麵,攜著清清涼涼的荷花香,霎時吹散了長笙因噩夢而湧起的煩悶。

尚未來得及細細品味眼前的美景,長笙隻覺身子一輕,便向前飛去。

沉昀攬住她的腰肢,足尖輕點,踏著水麵便扶搖之上,飛至亭樓簷上。

長笙驚喜地看他,“你會輕功?”

“一城之主若是連輕功都不會,如何服眾?”沉昀側頭看她,狹長的眸子彎成月牙,裡麵映了點點星輝,亮得仿佛能一下子透進人的心底。

長笙避開他的眼神,向前看去,聲音飄在風中,“我隻是沒想到,你看起來一副光風霽月、清心寡欲的樣子,竟也沉得下心去學這樣無趣又無用的東西。”

沉昀挑眉看她,“無用?”

見她並未答話,沉昀提住她的腰肢,踏著屋簷樓角,登上樓宇最高處,再借著風力順勢直下。

沉昀凝神向前飛去,長笙悄悄轉動眼珠看向身側,夜風鼓蕩他的衣袍,白衣颯遝,墨發肆意飛揚,俊美如刻的側顏近在眼前。

夜風寒涼,但身上柔軟的狐裘密不透風,似乎還夾雜著沉昀的體溫和淡淡藥香,溫暖得好似沐浴在泉水裡。

適才噩夢席卷心頭的不安全然消散,長笙靜靜地看眼前這個容顏如玉、月下翩躚的郎君,墨發紅唇,劍眉星目,周身的清冷寧靜之氣似乎能夠安撫世間所有的浮躁。

這樣世間罕見的俊美郎君,若是能搶來做她的夫君......

這個念頭一起,便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長笙盯住沉昀的紅唇,他的唇薄薄兩片,許是治病受的內傷還未痊愈,泛著少許蒼白,細看時,由唇間深處蔓延而出的淺淺唇紋,像玫瑰花瓣的紋理......

沉昀餘光似乎察覺了長笙的凝視,他一揮袖,加快了速度,兩下便飛入一片竹林。

一落地,沉昀便若無其事地鬆開了長笙,向前踏了兩步,不動聲色地與她拉開了些距離。

長笙定了定心神,環顧四周,這竹林怎麼有些熟悉?

“這是你昏倒的那片竹林。”沉昀解釋道。

長笙恍然,點了點頭,就是在此處之後,便對過往之事全然記不得。

“這片竹林位於東山後,穿過這片竹林,便出穀了。”沉昀指了指竹林深處,那裡夜色幽深,竹影重重,似乎一眼望不到頭。

長笙似有所覺,盯住沉昀,輕聲問:“你要......趕我出穀?”

沉昀回身靜靜地看她,目中似有萬千複雜思緒,好一會兒才玩笑般語氣道:“我怎會趕你出穀呢?”

頓了頓,長笙聽他輕輕地問:“你不想去穀外遊玩嗎?”

長笙凝眉,穀外......是什麼樣子?她不想告訴沉昀自己失了記憶,並不記得穀外世間的樣子。

沉昀卻自顧自道:“穀外新奇之事頗多,比起雲歸穀的煙雨城,穀外有天下最大的酒坊,最烈的酒,最美的舞姬,有玩不完的賭坊,聽不完的戲,還有很多有意思的話本子......”

長笙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從前隻聽城中人講起穀外紛爭戰事,還以為穀外全然是打打殺殺,不想還有這些事物?她掩住眸底的震驚,咽了咽口水,上前兩步拉住沉昀的袖子,晃啊晃,可憐巴巴道:“我能出去嗎?你的侍從已經兩月不曾休沐了。”

沉昀看著被她拽住的袖子,眼底浮起一點笑意。

小時便是如此,隻有她有求於人的時候,才會露出這般可愛的神情。

“可以。”

欣喜剛剛湧上心頭,長笙便聽他淡淡補充道:“但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