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幕(三) 偷看洗澡(1 / 1)

夕陽漸沉,長笙拎了壺燒酒,儘興而歸,晃晃悠悠地回了尚雲軒。

許是今日天氣濕熱,長笙感覺渾身黏膩得很,便提了水沐浴。

長笙赤腳踏進浴桶,正要舒舒服服地坐下享受,可水一漫過肩頭,便感到後背一陣刺痛,疼得她齜牙,趕緊站起身來,用手摸了摸後背。

沒有傷啊。

她隻好披了裘衣,行至銅鏡前,將後背對著銅鏡一照。

謔!

“這什麼東西?”長笙嚇了一跳,忙靠近銅鏡仔細瞧著。

左背靠近心臟處竟有一塊圓形印記,泛著淡淡的粉色,長笙歪著腦袋瞅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圖案歪七扭八,毫無規律,難道是胎記?

長笙再下了水,這次沒有感覺疼痛,她這才放下心來。

也許真的是胎記吧。

——

“查的如何?”

黑衣勁裝的女子單膝跪地,抱拳垂首道:“回稟城主,確如您所料,有人暗中將南疆大將軍的信放在了寧晉侯府。”

沉昀慵懶地倚在窗邊,淡淡嗯了聲,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什麼,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懷中的小黑貓。

淩雲見他久不說話,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城主,是否要繼續查下去。”

“查。”沉昀薄唇微啟,吐出一個字。

淩雲應聲退下,她敏銳地察覺到今日城主心情不佳,尤其是聽她稟報完寧晉侯一案,似乎整個人都透露出淡淡的煩悶。

煙雨城與官府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而這次他卻不顧一切地將應家獨女救下,甚至接連派星衛出穀,去查這些與煙雨城毫不相乾的事情,將自己忙得團團轉。

淩雲眼神黯了黯,不知為何,總感覺應家獨女的到來不是件好事。

......

昨夜醉酒,長笙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想起多日沒去打理沉昀的花,便兩手往身後一把,哼著曲兒就朝沉昀的住處走來。

方踏上長廊,迎麵便走來一個黑衣束發、一身颯爽勁裝的女子。

長笙看直了眼,好一個英姿颯爽的冷麵美人。

淩雲瞥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向前走。

長笙身子一晃,擋在淩雲麵前,笑眯眯道:“小娘子姓何名甚?芳齡幾許?可有......”

“讓開。”淩雲目不斜視,連一個眼神都不給長笙。

“彆這麼冷漠嘛,我就是想和小娘子交個朋友,”長笙故作委屈,眼巴巴地看著淩雲,“我叫長笙,娘子叫什麼?”

淩雲這才微微偏頭,冷淡的目光移至她身上,微微挑眉,“你說你叫什麼?”

“長笙啊。”

“長笙?”淩雲冷盯住她,若有所思。

長笙剛要再問,沉昀卻不知何時立在廊中,“長笙,過來。”

淩雲轉頭便迅速地走出長廊。

長笙頗為遺憾地看著淩雲的背影,輕歎了一口氣。

“長笙,我在叫你。”沉昀又喚了一遍。

他目光柔緩,卻又帶了一絲疏離,玉身亭立,一襲白衣站在廊中讓人移不開眼。

“來啦。”長笙蔫蔫地回了句,拖著步子走到他跟前,耷拉著眼皮。

沉昀頗有些好笑地看著她,“你這副樣子,倒像是我在逼迫你。”

沉昀懷中的黑貓附和著衝她叫了聲,衝她哈氣,仿佛是在怨她沒有精心照料。

長笙不悅地瞅它,這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也敢對自己叫喚?

“叫什麼叫,再叫不給你飯吃!”長笙佯怒對著黑貓輕斥。

黑貓嚇得朝沉昀懷中鑽去,瑟瑟發抖。

沉昀用手安撫著,低頭溫聲道:“百歲不怕。”

長笙撇了撇嘴,嘀咕道:“一隻貓怎麼能活百歲。”

不料沉昀抬頭一本正經地看她,

“百歲是願,與壽命無關。”

長笙語噎,不知說什麼才好,又聽他緩緩道:“百歲是我在山後竹林撿到的,它尾骨斷裂,渾身是傷,大概是被人虐待後遺棄了,本是奄奄一息,我費了好些力氣才將它救回一命。”

他說這話時,凝視著長笙,日光映入長廊,他琥珀色的瞳仁似蒙上一層薄霧,讓人分辨不清他的陰晴。

不知為何,長笙心頭突然泛起一股特殊的情緒,她仔細瞧著他懷中的黑貓,通體烏黑油亮,唯四爪雪白,瞳仁澄黃明澈,倒是一隻上等的烏雲蓋雪,被沉昀養得極好。

“真好看。”長笙由衷地讚歎,她伸手試探著撫摸百歲,百歲顫了一顫,漸漸適應了她的撫摸,僵硬的身體柔軟下來。

長笙將百歲強行抱回了她的屋子,理由是從前飼養失職,心懷愧疚,將功補過。沉昀一笑了之,便也由著她去。幾日下來,百歲對長笙也由抗拒轉為親昵。

長笙一邊逗弄著百歲,一邊腦海裡不由映出沉昀清風朗月的身形,她點點百歲的小腦殼,撐著下巴,碎碎念叨:“你說沉昀這人可真沒意思,每天不是品茶喂貓,就是下棋書法,偶爾侍弄個花草,下山治個病,活成這般清心寡欲,乾脆出家得了。”長笙越說越覺得有理,她站起身來,撩起衣袍,長靴往凳上一踏,有模有樣地比劃著,聲情並茂地說:

“要我說,人生就該對酒當歌,把酒言歡,酒樓賭坊,美人在側,這才不枉人間走一遭嘛。”

言畢,她心頭又浮現沉昀的身形,玉身長立,墨發如瀑,劍眉星目,一身素衣也難掩他身上的謫仙氣,就好像世外孤懸的一輪朗月,讓人不自覺得想要靠近。可他身上似乎總蒙著一層令長笙捉摸不透的迷霧,分明是溫潤的笑,卻讓人覺得涼薄。

......

室內燭火晃動,沉昀的影子忽明忽暗,拉長了映在屏風上。

紫檀木的書案上堆了數卷書簡,皆是劍譜。沉昀右手執卷,左手撐在鬢角,慵懶地斜倚在座上,瑩白的狐裘隨意搭在他肩上。

“城主,寧晉侯一案已查到了些眉目。”

沉昀淡淡地嗯了聲,他目光不轉,定定地看手中書簡,長長的羽睫覆住他眼中晦暗,讓人捉摸不定他此刻情緒,過了一會兒,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都查到了什麼?”

淩雲答道:“應府滅門後,定國公迅速鏟除了北黎朝中異黨,把持了朝政......”

“定國公?”沉昀突然打斷她。

淩雲猶豫片刻,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定國公便是......魏昌。”

沉昀略靜了靜,目光離了書簡,不知停在何處,少頃,似是有些無可奈何地一聲歎:

“往事往矣。”

他擺了擺手令淩雲退下,淩雲俯身行了個禮便離去。

房中空空蕩蕩,隻他一人靜坐著,偶然幾許夜風溜進窗來,搖晃了燭火。忽閃撲朔的燭火在他眼前晃動著,他忽然想起那年——

那年他十歲,她也不過方滿五歲。

他慌不擇路地奔逃,不時張望著身後是否有人追來。一個趔趄,狼狽地摔倒在地,麵前正是寧晉侯府朱紅的大門,門內聞聲探出一顆小腦袋,烏黑的瞳仁在他身上轉了幾圈,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女孩兒忽然轉過頭衝著府內大喊道:“爹爹,這裡有個小乞丐!”

他顧不得摔傷的疼痛,一骨碌爬起來拚命地跑,可沒跑幾步,就覺得後頸一緊,被人提了起來。

寧晉侯將他拎起湊近眼前,銳利如鷹的眼眸上下掃視他一身的傷,然後一言不發地將他朝胳肢窩一夾,大步流星地踏進了侯府大門。

女孩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寧晉侯身後,抬頭看被夾在胳肢窩的他,咧開嘴笑道:“小乞丐,你長得真好看。”她眸子彎彎,陽光灑進她的瞳仁,宛若碎金,可咧開的嘴巴裡,門牙還沒紮齊。

朱紅的大門緩緩合上,掩住了門外匆匆趕來的追喊聲。

不知寧晉侯是當真不知他的身份,還是佯作不知,他在侯府藏了半月有餘,身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可他卻不敢再留,欲走,女孩兒卻叉著腰,秀眉挑起,一副生氣狀:“不許你走!離開侯府你定會再受欺負!留在侯府有我保護你!”說著,女孩兒得意地揚起下巴,拍了拍小胸脯。

他凝視著她,淺笑不語,隻是搖頭。

女孩兒一下子蔫了下來,有些委屈道:“為什麼?你生得這般好看,長大了我要把你娶進門的!”

他輕笑出聲,頗有些無奈,這半月間,這種八抬大轎、強娶進門的話她已說了不下十次。

小小年紀,就這般......匪氣。

最後他還是逃了,興許是因為無處安放的心,興許是因為不想給侯府招來麻煩。臨走前,他偷偷跑到後院瞧她,女孩兒正在葡萄架下酣睡,還時不時砸吧著嘴,應當是夢見了她愛吃的桂花豬蹄。

彼時,陽光正好,女孩兒慵懶地翻了個身,後頸一塊鮮紅的梅花胎記深深印進他的腦海。

......

案上的宣紙忽然揚起,沉昀刹時收回神來。

宣紙隨風翻湧了幾圈,緩緩落了地,窗外嗚嗚咽咽,是夜風起了。

沉昀起身行至窗前,將窗合上,屋內霎時風停。

行至屏風後,沉昀慢慢解了襴袍,方要再褪,手卻一頓。

屋外傳來窸窸窣窣聲,是有人小心屏著氣,躡手躡腳靠近。

沉昀眸子略彎了彎,心情似乎也跟著愉悅了些許,他踏進浴桶,緩緩浸入水中。

此刻門外,長笙十分緊張,她吞了吞口水,貓著步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門。透過窗紙,隱約看得到屏風後的微亮,長笙將耳朵緊貼在門上,屏住了呼吸。

沉昀挑了挑眉,抬手撩起一串水花。

長笙眼睛一亮,果然在洗澡!

做賊似的四處張望了一遍,長笙確定了四下無人,手貼在門上,稍稍用力,無聲推開門。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便走!

長笙輕手輕腳地溜進了門縫,沒發出一點聲音,見屏風後似乎並未察覺,她便膽子大了些,踮著腳尖一點點靠近屏風。

檀木屏風上青山綠竹,溪流淙淙,燭光將沉昀修長身形映在屏風上,墨發長垂,更添幾分意境。

長笙近了屏風,正要蹲下來好好欣賞一番,屏風後卻突然溫潤出聲:

“屏風後麵景色更好。”

長笙渾身一激靈,拔腿便朝屋外跑。

一陣風揚起。

“砰”一聲,房門忽然緊閉,長笙僵在了原地。靜了幾息,長笙訕笑著轉過身,看著屏風後的人影,“我就是來看看你需不需要搓背。”

“偷窺主人洗澡可不是個好習慣,長笙。”

屏風後的聲音帶了幾分揶揄。

長笙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不再掩飾她的風流,“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你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嗎?”沉昀輕笑一聲,反手撩起幾串水花,聲音清揚:“行走於世,多的是難以抉擇之事,要麼不做,要麼光明磊落地做,藏頭露尾可不是正人做派。”

長笙怒了,這不是暗諷她有色心沒色膽嗎?她長笙豈是膽小鼠輩!

心一橫,長笙大步流星地朝屏風後踏去。

不就是看個洗澡嗎,她偏要正大光明地看!

踏至屏風後,眼前水汽氤氳,淡淡的藥香迷蒙了她的嗅覺,朦朧中沉昀靠坐在桶內,微濕的青絲沾濕成縷,墨發玉身恍惚了她的眼。

她十分沒出息地咽了咽口水,手心微微沁濕。

沉昀略驚,也隻一瞬,他抬手拽過衣衫蓋在身上,一道掌風將她推開幾丈。他彆過身去,淡定地整理衣衫,耳尖卻悄然爬上一抹紅暈。

長笙被推得一個趔趄,再抬眼時,沉昀已穿好了衣衫,她慢慢回過神來,想起方才所見,怔了片刻,猛地上前攥住他穿衣的手。

“你胸前的印記是什麼?”

方才雖隻一瞬,可她還是瞥見他胸膛前那枚圓形印記。

鮮紅欲滴,圖案詭譎,與她左背那枚淡粉色的印記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