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染感覺自己睡了長長一覺,這一覺睡的並不踏實,夢裡好似有什麼東西鑽進了她的手腕,向她的心臟處慢慢攀爬,痛意向四肢百骸蔓延,就好似在抽她的筋、扒她的骨一般。
這痛意不知持續了多久,應染本已對這痛漸漸麻木,可這痛感卻驟然停了。
來得猛烈,去得戛然。
應染仿佛解除禁錮般猛然驚醒。
額間已是薄汗涔涔,應染微喘著,身體僵直,眼前是薄黃色的幔帳,她微微偏頭,室內黯淡,四處紗帳長垂,微風輕撫,薄紗翻飛間,隻隱約看到幾點微黃晃動的燭光。
這是哪兒?
“醒了?”
一道溫潤的聲音不知自何處傳來,悠悠飄過數重紗帳,落入應染耳中。室內燈燭開始一盞一盞地亮起。
應染怔怔望著漸漸明亮處,那人背著光,模糊了容顏,薄紗輕擺,微黃的燭光暈上他的輪廓,他身形如竹,長發微挽,撩開層層紗帳,朝她緩步行來。
直至榻前,隔著一層薄紗幔帳,應染方才看清他的容顏,隻怕是用天人之姿形容也不為過。他一襲素白襴袍,不加任何點綴,讓卻人聯想起天上孤懸的冷月,單是那一雙瀲灩的星眸就讓人醉在星河。
“你是.......”應染下意識地開口。
感受著口中真實的觸感,應染有些不可置信。“我的舌頭......”
“幫你治好了。”沉昀出聲道。
應染掙紮著下了榻,身體還有些酸軟。應染一把撥開幔帳,“是你救了我?你是何人?”應染忽然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腦袋突然刺痛起來,應染抱住腦袋,痛苦地皺眉,喃喃道:“不對,我是誰.......”
沉昀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是誰......”腦中的刺痛感愈發強烈,應染痛苦地彎下身去,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懼意,她竟不知自己是何人,自何處而來,愈想,便愈痛。
一隻大手撫上她的肩,刹時暫停了她所有思索。
沉昀默默看了她半晌,蹲下身來,平視著她,眸中是一潭波瀾不驚的泉。
“長笙,彆想了。”
他聲音輕柔,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應染愣愣地看他,遲疑道:“我叫.......長笙?”
“是啊。”沉昀忽然笑起來,眸中波光瀲灩。“我派你出穀采藥,你遇到了山匪,被打了一頓,逃回時倒在竹林裡,我把你救回來的。”
竹林?
長笙眉心微蹙,她想起來了,好像是進了竹林,她一頭栽下了馬,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我記得我的舌頭已然斷了,你是如何治好我的?”長笙猶疑。
沉昀淺笑看她,伸手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戲謔道:“小長笙啊,你怎還是這般健忘的性子,你主人我可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啊。”
“主人?”長笙捂著被彈紅的額頭,吃了一驚,瞪大了眼。
“當初你一個半死不活、四處流浪的小乞丐,隻剩一口氣兒,是你主人我把你救回來的,自那以後,你為了報答我,便提出留下當我的侍從。怎麼,如今又要變卦?”沉昀麵不紅心不跳,便吐出這麼一段來。
長笙發了怔,心裡不知為何空落落的,原來她是一個小乞丐,沒有父母,沒有去處。
她雖記不得麵前這個清風朗月的郎君,可瞧他辭色坦然,不像有假。長笙本不信世上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可舌頭的斷而複生,讓此人的話真假難辨。
出身於世家大族,自骨子中便帶了幾分警惕,即便如今失了記憶,這份警惕也不會淡去。長笙暗自斂了訝異,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淡然,失憶之事若是叫有心人察覺,拿來對付她,可就危險了。
沉昀見她發了呆,便知她已信了幾分,唇角微勾。
還是和以前一樣好騙。
“長笙,彆發呆了,你的身體已無恙,趕緊出來乾活。”
長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個自稱是她主人的家夥,居然這麼坦然地讓她一個剛能下榻的病人乾活。
真是......沒人性。
不情不願地跟在沉昀身後,長笙一雙好看的秀眉愣是擰成了麻花,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甘願給人當侍從。
若是旁人失了記憶定會手足無措,可長笙天生是個不羈的性子,失了記憶,也就讓她迷惘了一會兒,隨後便將其拋擲腦後,記憶有無不妨礙她瀟灑人間。
沉昀推開了房門,外麵的光亮一下子爭先恐後地湧進來,刺目的光晃得她將眼睛眯起,好一會兒才適應。
屋外雲霧繚繞,恍若雲端,長笙隻覺此處像傳說中的仙境。
“此處是我的居所,名為尚雲軒,地處東山之巔。”
沉昀緩步走了出去,屋外清池假山,長廊四通,他指了指雲霧中隱約一條棧道,“沿著這條棧道下山,便是前院了,你的住處也在前院。”
長笙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那棧道自山頂蜿蜒而下,直沒入雲霧中,恐怕這山頂至山腳要有上千米。
“前院是什麼地方?”
“接客備食、灑掃濯衣。”
長笙眉頭一蹙,那就是下人待的地方唄。她環視一周,這尚雲軒規模不大,雖不是極儘奢華,但勝在環境清幽,遺世獨立。
她滿意地點點頭,“我決定了。”她兩手一叉腰,神清氣爽道:“以後我就住在尚雲軒了,你住前院。”
沉昀頗為訝異地回身,挑眉看她:“這是你主人我住的地方。”他特意將“主人”二字咬重。
“我知道啊。”長笙一副了然地點點頭,眨巴著眼說:“你都說了,我是因為被你派出去采藥才受了傷,侍從為你出生入死,你身為主人賞給我一個住處不過分吧。”
她這話說得理不直氣也壯,連磕絆也不打一個,仿佛他不照做便是天理難容一般。
沉昀眸中有了幾點零星笑意,認真似的點點頭,說:“確實應如此。”
得逞的笑容剛剛揚起,就凝固在了嘴角,長笙聽他悠悠道:“那你便留在尚雲軒伺候主人的起居吧。”
長笙斂了笑,麵無表情地說:“我不會伺候人。”
“也是,從前你是做劈柴洗衣這些粗活的,不然......”
“你要怎麼伺候?”
“端茶倒水澆花喂貓備棋研墨......”
“每天劈多少柴,洗多少衣?”
“自然是劈整座山的柴,洗整座山的衣。”
長笙吸了吸鼻子,“伺候你的活隻我一個人乾嗎?”
“當然。”
長笙仰麵長歎,深吸一口氣,掐著自己的人中,“我乾。”
沉昀微笑,滿意頷首,指了指一旁的花圃,“去把花澆了。”
“好。”長笙努力扯動嘴角,擠出牽強的笑。
往後幾日,端茶倒水這種活兒應染已經得心應手,茶葉往紫砂壺裡一丟,晃蕩兩圈,就稀裡嘩啦地往茶杯裡一倒,茶嘴高高揚起,任由飛濺的茶水濺濕沉昀的衣袖,然後端起茶杯往嘴裡一傾。
長笙砸吧著嘴,慨歎一聲“好茶”,空茶杯往桌上一擱,轉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若是要她喂貓,便是將啃剩的半隻熟鴨子朝食盆裡一丟,嘴巴一抹,吆喝著:“小畜生,賞你了。”小黑貓瞅了瞅跟它一樣大的鴨子,又瞅了瞅長笙,“嗷嗚”一聲朝她撲過來,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結果不久,長笙就以貓的脾氣古怪不肯進食為由,拒絕喂養。
至於備棋研墨這活兒,就更簡單了。
“我讓你擺的棋局呢?”沉昀凝眉看著棋盤上一堆雜亂的棋子,棋子竟儘數落在了方格以內,滿滿登登,一半黑,一半白。
“這就是啊。”長笙不解。
沉昀看著沒有一處可以落子的棋盤,陷入了沉思。
若是到了沉昀練字的時辰,長笙便要在一旁研墨,隻是她每每研得飛快,濺起的墨汁紛紛飛到宣紙上,還有寫好的字上,甚至沉昀的臉上。
於是不多時,沉昀便不再安排她什麼活了,長笙輕鬆了許多,每天的樂事便是溜下山去,聽茶樓酒坊的說書人講話本子。
從山下人的口中得知,此處大概是一處避世之地:雲歸穀,煙雨城。
這煙雨城坐落在一個名為雲歸穀的山穀裡。四麵環山,東山乃是城主居所,西山是侍衛習武之地,南山是藥王閣,至於神秘的北山,據說常年覆雪,是極寒懲戒之地。
若是長笙不曾失去記憶,定會對這裡大吃一驚。中原勢力一分為二,北有北黎,南有南疆,而煙雨城既不歸屬北黎,也不歸屬南疆,它屬於——
江湖。
世間盛傳,天下江湖客皆向往一個武學聖地,便是煙雨城。傳說城中隨便一人便可橫掃千軍,有萬夫不當之勇,因而北黎南疆二國對煙雨城頗為忌憚。至於煙雨城的位置,有人說在極北苦寒之地,有人說在深山老林之中,還有人說在峭壁懸崖之上,眾說紛紜,煙雨城究竟是否真實存在,難以考據。
隻可惜如今的長笙忘卻從前,連那神乎奇乎的傳聞也一並忘了,隻知這裡不過是一方世外之地。
長笙聯想這幾日的所見所聞這麼一咂麼,想來那個自稱是她主人的家夥便是這煙雨城的城主了,隻是城中人似乎都不曾見過城主,隻知城主久居那高聳雲端的東山之巔,是謫仙般的清冷人物。倒是城中有一位神醫“昀郎”頗受人們愛戴,無論誰家患了疑難雜症,隻要請來“昀郎”瞧上一瞧,定能治愈,這也是茶樓裡說書的最愛講的故事。
“據說啊,隔壁賣雞蛋家的老王媳婦,當時眼瞅著沒氣了,倆腿都抻直了,眼珠子都瞪得像銅鈴!”
“那人是怎麼救回來的?”茶客們急忙問。
說書人眼珠子一轉,扇子一收,不慌不忙地嘬了口茶,待到茶客們都急不可耐時,他才悠悠開口道:
“是讓昀郎給救回來了!昀郎一出手,隻往老王媳婦身上下了那麼幾根銀針,哎,人就活了!你們說說,是不是妙手逢春!”
座下茶客一陣歡呼,“神醫啊!”
長笙斜靠在柱子上,一邊磕著瓜子,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聽罷是“昀郎”救活了人,她冷嗤一聲,什麼昀郎,分明就是城主沉昀那家夥。若不是親身體會過沉昀讓她斷舌重生的醫術,她還真不信這世上有第二個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
她把瓜子皮朝地上一丟,拍拍手回身就走。
罷了罷了,人都是要麵子的嘛,城主想在百姓麵前塑造矜貴冷豔的形象,她便不揭穿了。
這樣悠哉悠哉的日子過了幾日,長笙大概明白為什麼從前的自己願意給沉昀當侍從了,因為好應付啊,每日好酒好肉,不愁吃喝,閒了便下山鬥雞走狗,沉昀也不尋她,就好像忘了有她這號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