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林鸞微昔日身陷囹圄於陳天洋的牢獄,今又輾轉到山匪的矮房。
在周靜和洋洋灑灑說了一席話之後,群匪不知為何聰明起來,不信一言:“來人,將他們四個捆起來,關在四個屋子裡分彆看管。”
本在山野,屋舍低矮,四麵有竹籬環繞,房屋內不飾金玉,陳設簡潔。
一桌一椅,一木床,隻是塵埃滿地,蛛網掛壁,此前根本無人居住,單單用來關人。
林鸞微幾欲掩鼻,當著山匪的麵兒開窗通風,屋裡監視她的山匪,不堪忍受這氣味,所以對林鸞微的動作沒有製止。
窗戶打開後,能隱約聽見有一女子聲微而顫,斷斷續續地,好像在同人交涉。
“大哥、我們、同行……文質彬彬,受傷未愈……照顧他、麻煩你……”
一些零碎的字眼鑽進耳朵,林鸞微確定是夢瑛被關在了隔壁。
她哀歎一聲,心想著,夢瑛這姑娘心地善良,短短接觸沈不苦幾天,被他的溫柔所吸引也很正常。將軍府的侍衛們要麼魁梧粗獷、要麼情感遲鈍,周靜和冷漠疏離、地位尊貴不敢肖想,偶然一個文質彬彬的男子出現,心動與憐惜,皆瞬息之間。
情嘛,向來不知所起。
恰如她現在,也沒從周靜和的主動牽手中回過神來。
在遇到他之前,林鸞微的心願是攢夠了錢,去京城、去蒼山、去青州,大江南北,無儘風光,一一領略。最後再回到雲銜山,和師父、師兄師姐們隱居於此,閒雲野鶴,孤獨又瀟灑。
可一切似乎在往另一條軌道偏離。
之前,她抱著利用之心接近,拿他當自己的靠山暫且避難,事後一身輕的離開。本意無心接觸朝堂之事,也一直在謹慎,但呆在周靜和身邊,她仿佛是自然而然地進入局中,已經無法獨善其身。
最重要的是,她清楚地意識到,周靜和異於其他男子。麵對他,會有羞怯、會有小性,彼此相處自然,哪怕是親密接觸,也沒有厭惡之感。
恐怕,她是有一些喜歡他的。
林鸞微靜默坐在屋內一隅,忽憶起周靜和那句“家妻凶悍”,還有悄悄塞進她手中的暗器。
她低頭,一枚梅花針靜靜躺在手心裡。
相較其他普通的銀針暗器來說,這枚細銳之物,其尖如芒,較普通銀針暗器來說更為粗長,也更加鋒利。針尖泛黑,有磨礪的痕跡。第一眼見到這微黑的梅花針,可能以為是它不潔,可時間越長,它的色澤就會發生變化,呈青黑色。
林鸞微用衣袖遮掩,鼻尖嗅了一下梅花針。
有藥氣,好像融進了麝香、黃精、曲麻菜……
是蒙汗藥。
此物在手,她不能坐以待斃。
“大哥,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林鸞微將梅花針縮進寬大的衣袖中,與屋內看管她的楞頭山匪搭話。
何勇本就心煩,哼哧一聲,道:“老子管你做什麼!”
他渾身上下浸著酒氣,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混沌。
方才還在大門外痛飲,怎想頭兒突然辦完事回來了,還帶了四個陌生人。他偷偷開小差,被頭兒伸手一招呼,猛然酒醒,以為是又要責罰於他,或者要交代什麼重要的事兒,結果卻是在此看管這麼一個小丫頭片子!
女子在地上擺弄著銅錢,喃喃自語些他聽不懂的話,對他的怒氣置若罔聞。
然後,她突然開口,說出來的話讓何勇毛骨悚然。
“你做山匪大概是因為家中有變故吧?你父母早亡,留下你一個孩子,少年期間輾轉,投奔親戚統統被拒絕。做過乞丐也要過飯,差點被凍死在一個冬天。”林鸞微緩緩道。
“後來你跟著一個山匪,乾了很多燒殺搶掠的事,有些習慣已經根深蒂固。現在你的頭兒帶著你們一起歸順大周朝廷,反倒讓你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說的對嗎?”
“放你的狗屁!”何勇氣急敗壞道。
山匪的身份在何勇眼裡是身世的遮羞布,勝於孤苦伶仃之孤兒聞之令人生畏,身為山賊,自是沒人敢說瞧不起他。此事鮮為人知,可是這女子卻輕易揭開其麵紗。不對,她怎麼知道的?
“你顴骨突出,額頭低陷,眉頭緊聚,眉尾發散,代表你動怒時易動刀,一有不如意的就傷人性命;眼珠上吊,報複心非常重、非常強,並且不擇手段,你大概很討厭你的頭兒,整日想著刀了他,可是還沒那個能力。”
何勇瞠目不知所對,這人怎麼將他的心摸得如此透徹?
林鸞微靠近他,盯著他一動不動:“兩眉之間的命宮渾濁烏黑,今夜,你恐有血光之災……”
“你你你你!”何勇痛點被戳,怒不可遏,醉意此刻儘皆消散,“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我不信啊。”林鸞微婉然而笑,“如今你們改邪歸正,為人所用。在柳河縣凡事都要思前想後,生怕犯了律法又被抓進京城的天牢之中。”她看了眼何勇身上的佩刀,“哦!對!不應該稱呼你們為山匪了,而是彆人的走狗。”
什麼山匪會抓一個將軍,不打不罵,不殺不脅?他們的頭兒分明是奉命行事,和周靜和的敵人有所勾結,就等著在此請君入甕呢。佩刀成了身份的象征,如果真的是鐵騎兵帳下管轄,那和陳天洋也脫不了乾係。
“你隻是一個小嘍囉,上頭的事一概不知,天天除了看門、喝酒、看人,日子閒淡無聊,可仍舊頭懸利劍,害怕之前壞事做儘,舊賬被翻出來沒命吧?”
林鸞微言辭,字字句句,皆如銳箭刺心。
說的不錯,他是想殺人,可是又不能殺人。柳河縣所有山匪,都被記了名冊、畫了畫像。如果不按規矩辦事,恐怕就要被送進京城的天牢中了。
沒有人能從那裡活著出來。
“你究竟是什麼人?”他沮喪垂首,放棄掙紮。
林鸞微:“實話跟你說,我會卜卦算命。雲銜山聽過嗎?半銜老人聽過嗎?”
雲銜山上那位老者,可是被譽為仙人在世的。何勇點頭道:“自然。”
“再跟你說一句實話,我到嶺洲和柳河縣之前,就住在雲銜山上。”
何勇半信半疑:“難不成你是他……”
林鸞微拍手稱讚道:“對咯!聰明!”她並未言明身份,而是在何勇稍稍鬆懈戒備,懵然的時候,潛行在他周圍,故意繞著圈走。
她忽悠何勇道:“我給你出個主意,包你躲過今夜的血光之災。你這災難呀,並不難解,我掐指一算,像你這種命格,淒慘童年,惡事累累,一報還一報,需要戒殺放生,積百善以報之……”
何勇聽得認真,迫切想要躲避今晚這災難,絲毫沒注意林鸞微已經悄然在他身後站定。
梅花針被緊握在手指之間。
她伺機疾躍,沒有躊躇,刺向何勇的後頸。
何勇脖頸一涼,有什麼細物紮進自己的皮膚,瞬間額頭上冒著虛汗,心智淆亂,眼前幻景叢生。
那個先前與他說一切都能解決的女子,緩步走到他的麵前,笑靨如花。
“騙,騙……子!”當意識到自己被林鸞微欺騙玩弄了之後,他憤怒地伸手,想要抓住女子的脖子,將其扼殺。
何勇認為自己即將死去,身體本能讓他欲要拖林鸞微下水,騙了他,甚至想要殺了他的人,不能就此放過!
隻是他身搖目晃,人影散亂,完全無力去抓出那反複搖晃的虛影。
何勇步履踉蹌,無法站穩,最終還是閉上眼,暈了過去,“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多虧了周靜和給她的梅花針。
林鸞微趕忙將何勇外麵那一層衣服扒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之後又去牆角處蹭了一指灰,抹在額頭與臉頰兩側。最重要的東西——佩刀,隻有它束在腰間,才能在大本營進出方便。
“我說的沒錯啊,你今晚的血光之災,就是我。”她將梅花針拔出,上麵烏黑的藥物已經融入進何勇的血液中。蒙汗藥雖然不致命,但也能讓他昏睡個一兩天。
現在,她要想辦法得知周靜和的情況。隻是難就難在,梅花針隻有一枚,而每個矮房之內都有一個山匪在看管,總是要想個辦法的。
林鸞微略思忖,先去探尋周靜和他們和衛銃將軍被關押的地方,再覓一條捷徑方便逃跑,或者有無馬匹以備不時之需。末則,一個火折子,把這地方燒了,以絕後患。
也隻能這樣。
林鸞微凝神定誌,拂衣整冠,輕咳一聲,以粗糲之聲,咿咿呀呀仿效山匪的腔調:“哈哈!兄弟呀,乾嘛去?”
隨後,她大搖大擺地出門,走路的姿勢非常狂放,無所畏憚,路過一個巡邏的山匪時,好巧不巧,那人正有些狐疑地看著麵生的林鸞微。
目光下移,腰間確確實實彆著那把刀,他隨意試探道:“巡邏去呀?”
林鸞微粗著嗓子道:“偷懶上個茅廁!兄弟,可彆跟頭兒說啊!”
語氣倒像是他們的人,巡邏山匪放心地笑道:“不會不會,你快去吧。”
待他走遠後,林鸞微舒了一口氣,不再敢同人多交談,不然遲早會露餡。
她悶著頭一直往前走,誰來打招呼都不理,目不斜視,裝作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去彙報。彆人當她是要去找頭兒,甚是急迫,也不敢阻攔。
行末窮儘,林鸞微竟然走到了這些矮房的儘頭。
白牆黛瓦、古樹蔭蔭,極目處,靜靜佇立著一棟精致漂亮的小樓。更出人意料的是,小樓前並無任何山匪巡邏。
此處如此特殊,裡麵呆著的必定是很重要的人物。既然來了,她就去探探,萬一裡麵關著的是衛銃呢?
長廊廣闊,林鸞微小心翼翼地走過青石小徑,慢慢靠近門窗。
窗外烏有之蔽,窗內燈火綽綽,裡麵傳來男人的對話聲,林鸞微輕墊著腳,弓著腰走到正門的角落處,這裡紅欄疏疏,木門旁落剛好有細小的縫隙,可以窺見裡麵的狀況。
林鸞微蛾眉緊蹙,蜷縮著身子,眯起一隻眼睛往裡看。
是兩個人。
雖然看不清楚全貌,但聲音很清楚,林鸞微聽見屋內有人道:“沈闕大人,您來這兒是為了找衛銃將軍的嗎?”
那個把他們抓進來的“山匪頭子”正顫栗頷首地對著一個男子點頭哈腰。
如果沒聽錯的話,他剛剛稱呼的是“沈闕大人”?他在叫的人是……沈不苦?!
穿著灰色麻衣的沈闕,脊背僵直,看不出虛弱的痕跡。一切皆是偽裝,他隱藏得極好,掩飾得也極好,難以察覺。從他出現在三裡街第一刻起,就是一場蓄意接近。
林鸞微微微沉吟,她如今的處境已經不單單是尋找靠山能解決的了。
她身邊出現的任何一個人,都高深莫測。
濕漉漉的汗在掌心中,她渾身緊繃,心懷憂懼,忽覺右肩一沉。
一隻手輕覆其上。
熟悉的氣味,逼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