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樓雖為一家酒樓,但為了給客人助興,便在大堂中央的空地處建了一個樂舞台,夜間歌舞升平,往來食客接踵而至,絡繹不絕。從二樓包房中朝下看,可以直觀地欣賞到歌姬舞姬表演,以及端菜丫鬟整齊有序地排列穿梭,不見分毫疲態。
吃到了邀月樓的初春菜品,還有附贈的桃花酥與荔枝酒可以帶回府,林鸞微心情彆提有多好。
少女眉眼靈動,煩躁一掃而空,眉宇間愁緒已然全無。
常年吃素食,偶爾開了這麼一次葷,林鸞微幾乎忘乎所以:“再加一份栗子燉雞!”
周靜和眸底閃過一抹詫異。
男人姿態優雅地端坐,眼神落在埋頭苦吃的林鸞微身上,無意間又瞧見了她後脖頸處的一粒紅痣,在白嫩的肌膚上尤為顯眼。
拿起酒盞的手在空中一頓,唇瓣貼著酒盞邊緣,卻遲遲未喝。
周靜和憶起。
如若不是衛銃臨行前的提醒,他恐怕也不會將這慣常愛忽悠人的狗腿小神棍與國師弟子聯想到一起,更彆提派無名去雲銜山查探。
那日天蒙蒙亮,衛銃敲開他的房門,非要與他對坐下棋,而衛將軍自己聲音疲倦嘶啞,顯然是一整夜未合眼。
“半銜老人一生國師,輔佐三代君主。步入耄耋之年後,新任君王上位,就是現如今的大周皇帝,你的父親。後來……就發生了你母親那件事,唉,連帶著丞相府一起被抄家。半銜老人自認都是自己的過錯,於是從京城退避到雲銜山,收了一弟子繼承衣缽。五年前我駐紮嶺洲時,曾上山拜訪過他。”
“當時他身邊跟著一個小姑娘,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那小姑娘的後脖頸上,有狀似心形的紅痣。這紅痣,我瞧著眼熟,好像府裡的小神棍有個一模一樣的……”
衛銃並未嚴明林鸞微的身份,而是說得模糊,讓周靜和自己做抉擇,他歎道:“半銜老人之後,國師一位空懸至今,多少人在盯著?都想尋到國師弟子讓其上位。鶴聲,你怎麼想?”
棋局明朗,周靜和微微一笑,手起子落,黑白涇渭分明,竟然將衛銃的白棋團團包圍。
周靜和一副渾不在意的表情,沒有直接回答衛銃,而是驕傲地指了指棋盤,揚眉笑道:“衛叔,你輸了。”
隨後,他打亂棋盤,黑白混在一起,修長的手指拾起一顆棋子,周靜和悠悠道:“有人下棋招式怪誕,喜歡鑽空取勝。有人劍走偏鋒,冒險誘敵深入。衛叔,你同往常一樣,內斂穩重,隻守不攻。我不一樣,我喜歡步步為營、層層緊逼,讓對手逃無可逃。”
他的眼神黯了下來,聲音驟然一冷,“國師弟子麼,無論是害群之馬還是人中騏驥,我都不可能讓她被彆人招攬了去,我必須要讓她成為自己的人,為我所用。”
而那位周靜和一定要“據為己有”的國師弟子此時吃得正歡。
周靜和斂眸,垂在桌下的手指指腹正貼著掌心的紋路來回摩挲,帶著十指相扣後的餘溫。
他心思微沉,回味片刻,似乎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可以讓林鸞微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而不是隨時想著利用完就跑路。
周靜和回神,對林鸞微投去一瞥,口未言而先笑:“看來這‘誤會’最大的受益人是你啊。”他指的是秦思曼誤會二人是愛侶一事。
男人氣定神閒地抬起酒盞,抿了一口荔枝酒,入喉品嘗。酒味並不醇厚,品質也算不上是上乘,隻能聞來一股淡淡的荔枝清香,比起他之前在京城中喝過的烈酒差了百倍。
桃花酥過於甜膩,他也不大喜歡,甚至這桌上的每一道菜,周靜和都是淺嘗而止,並不像林鸞微一般大快朵頤,開心得能笑出蜜來。
周靜和心想,這味道平平無奇,哪裡值得如此喜愛。他放下荔枝酒,目光一抬。
“一直盯著我,在想接下來怎麼忽悠我?”
林鸞微嘿嘿一笑:“沒有,我是在想……”
“鶴聲公子怎麼連吃飯都如此風度翩翩,無論哪位姑娘見到您吃飯時的容姿,都會心生愛慕吧?”說著,她用公筷夾了一塊肉放進周靜和的瓷碗裡,看著他。
周靜和一哂,沒有對她冷漠嘲諷,反而唇角一勾,出人意料地將這塊肉吃了進去。
一如既往的花言巧語,想必是心中惱火與這頓邀月樓的初春菜品一筆勾銷了。
還挺好順毛的。
繼而,隻聽林鸞微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反正嶺洲現在沒人知道你是誰,也不會糾結你是誰。既然都沒人認識你,何不應下這場誤會,把銀兩省下來去柳河縣找衛將軍?”
“你知道我要去柳河縣?”
“當然,我又不傻!”林鸞微睜大眼睛,她長得就是一張聰明臉好不好,這種事都如果都猜不出來那也太過愚鈍了,“你因為卜卦一事找我興師問罪,想必是衛銃將軍在柳河縣遇難已有了確切的消息。你與他情誼深厚,定會選擇去救他。”
人長一張嘴,有些話該說就得說,該解釋就得解釋,林鸞微道:“你怪我明知將軍會遇險卻還沒有提前告知於你,讓你失去籌謀的時機,一時激動對我發火,這一點我可以理解。我算得出結果,算得出吉凶與命途。但我不是神仙,做不到窺探一個人的本心,我並不知道衛銃將軍真正要做什麼。”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誌,莫非自然。【1】
周靜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產生情緒是正常反應,如果一直壓抑克製,反倒會適得其反,讓他們之間徒添誤會。
林鸞微突然站了起來,將手撐在桌子上,彎腰湊近周靜和,觀他的眼鼻與眉宇,驀地眼神發亮:“你怪我,是不是也正說明了你相信我?相信我算得準!”
一股清新舒爽的皂香彌漫開來,女孩因酌荔枝酒,雙頰泛起坨紅,眼裡除了明亮,還有微醺後的迷離。
周靜和不動聲色地偏開頭,避開這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嗯。”周靜和淡道,用食指點在林鸞微的腦門上,把她往後推了推,不走心地誇讚她:“林大師如此神機妙算,實乃替在下撥雲見霧,感激不儘。”
林鸞微杵著下巴,明顯被取悅到了,看著周靜和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再送你一句話吧……”她一字一句道:“隻有懂得陰陽轉換進退之理,才能讓事情朝著有利的方向轉化。【2】”
萬事萬物皆在變化之中,隻進不退、隻退不進、不進不退都不是良策。陰陽進退,有順就會有逆,有吉便會有凶,無儘的循環與變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衛銃所麵臨的危險,隻不過是暫處逆境,過不了多久,定會往順境行進。
周靜和表情凝然不動,沉默了半晌,仔細琢磨她這句話。
林鸞微拍拍圓滾滾的肚子,意猶未儘道:“吃飽啦!”她邊說邊往外走,“衛將軍一事我也有責任,若是殿下動身前往柳河縣,帶上我,起碼多了一個幫手嘛。”
……
走出邀月樓,已經是亥時了。
華燈初上,鬨街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不斷,精致華美的車輿在街邊停靠,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於青樓畫閣彌日沉醉。
林鸞微感慨道:“好久沒有這麼愜意地在街上閒逛了。”自從知道嶺洲有很多勢力在暗暗尋找國師弟子的蹤影,她便沒敢繼續在三裡街擺攤算卦,也極少出將軍府的門。
周靜和默聲掃了她一眼,發現林鸞微正慢悠悠地在後麵走,已經與他落下了一段距離,於是把腳步放緩了些。
璀璨升起的煙花像花枝一樣伸展而開,猶如星雨,霞光滿天,吸引了眾人的注目,包括林鸞微二人。
也不是正月十五夜,放煙花做什麼?
正疑惑著,突然間,在林鸞微與周靜和所行之路的正前方出現了一陣騷亂,尖叫聲響徹長街。
有人喊道:“殺人啦!”
聞言驚悚,剛剛的愜意曼妙被打破,眾人全身緊繃,慌張地往兩邊跑去,卻雙雙被彼此堵了路。
林鸞微眉頭緊鎖,順著人群往那頭看去,不知從哪邊暗處突然湧出來一批手持匕首的蒙麵黑衣人。有人從慌亂中擠了出去,也有一些呆滯在原地,眼睜睜瞧著這些黑衣人正在追殺一個渾身血跡的男子。
被追殺的人影躲來躲去,間或將擋路的攤位給囫圇掃儘,這一鬨一毀,那些個攤主率先不滿,隻顧著拉扯繼續毀壞攤位的黑衣人,叫嚷著讓他們賠錢。
“小心。”
隻見那人跑著跑著,路徑竟是朝林鸞微而來。眼見血汙男子就要撲到她身上,林鸞微還沒來得及躲,就感覺到手腕一熱,有人將她推到了身後。
最後一發煙花怦然綻放,聲音喧鬨而猛烈,落下的瞬間黑夜轉為白晝,淡下來時,化成一縷青煙,消散在空中。
林鸞微輕輕一仰,俊挺如竹、清雋如初的身影卓然而立,直直擋在了她麵前。
周靜和麵色從容,眼睛裡的情緒逐漸深濃。
年輕人衣袖帶風,玉影翩翩,一個恍神間,他旋身抬腳,似流光飛逝,直接將衝上來的人一腳踹飛。
倒地的一瞬,一聲悶響。
男子嘴巴一張,一口血吐了出來,如將死之人,臉色煞白。林鸞微從周靜和的身後繞出,因著好奇心去看一眼被追殺的人的臉。
她猛然一怔。
搖搖欲墜的身體,鮮紅的血暈染全身,沈不苦目光如火,心緒湧動,嘴裡念著:“救……命……”
沈不苦虛弱地躺在地上,雙唇微張,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呼吸急轉而下,嗓子裡滾動著淤血,林鸞微喃喃道:“什麼情況?”
沈不苦被人追殺,向她跑來許是為了求救,但是周靜和又因為護著她,一腳把沈不苦踹個半死不活?!
黑衣人緊隨其後,在匕首即將插進沈不苦身軀的瞬間,林鸞微一個箭步上前,將那匕首橫空奪來,她朝周靜和道:“幫我解決他們!”
周靜和皺眉,“你要幫這個男人?”
話雖是不滿,但周靜和還是照做了,隻是未等他動手,這些人便開始逃竄而出,迅速消失,就像是精心設計的一場戲,戲已演完,就該下台。
地麵上,沈不苦艱難睜開眼睛,看著林鸞微,氣弱聲嘶:“林、林大哥?是、是你……嗎,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