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如鉤,爬上樹梢,星星點點的光從窗縫中滲進,灑在安靜的屋內。
林鸞微自詡向來心如止水,器量深廣,遠超他人,絕不會因旁人的三言兩語就氣結胸悶。
可偏偏周靜和打破了她一貫的清醒理智。
男人推門而出前,淡淡地扔下一句話,教她心裡不是滋味,獨獨深思了許久。
他道:“你們這些人自以為看透凡塵俗世,心高氣傲,武斷評判一人一國的命途。怎麼,真當彆人都是傻子?”
落日餘暉,浮光躍金,一襲黑衣的周靜和肅肅如鬆下風,卻偏偏融進赫赫霞光之中,無比割裂。
欣長的身影由暗至明,走入光亮中。林鸞微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收回笑意,默了很久。
她們這些人是什麼人?
林鸞微無言以對,隻朝著那遠去的人揚拳揮舞,暗罵一句:“……瘋癲。”
許多人相麵,相的都是表麵,隻看皮囊。
旁人乍一看周靜和,無外乎相貌俊美英氣,說起話來不近人情、毒舌刻薄。但再深入些便會發現,他的涼薄根植在骨子裡,鋒芒斂於深處,平靜、冷漠、危險。
今天算是體會到了。
林鸞微心中默想:要不是還需要借周靜和大殿下的身份庇佑自己,她一定指著他的鼻子痛罵一頓!
她鬱悶地在床榻上卷著被褥來回翻滾,發絲淩亂地、懶懶地貼在臉上,與一層薄汗相融,平躺著的林鸞微雙眼失神,默念道:
“冰寒千古,萬物尤靜。心宜氣靜,望我獨神。心神合一,氣宜相隨。”【1】
過了會兒,林鸞微騰起身,長籲一口氣,雙腿打坐,雙目閉閡,背誦靜心訣,“無癡無嗔,無欲無求……”
可還是心煩意亂。
最後她索性放棄,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雲銜山弟子脾氣都暴躁,這是師門傳承。對,師門傳承!”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扣扣”兩聲的叩門聲,夢瑛在外喊道:“姑娘睡了嗎?晚飯已經備好了,公子正在前廳呢。”
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聽到周靜和在,林鸞微眉眼煩躁,嘴硬回了一句:“我不餓,就不去吃了。”
其實她不惱周靜和,而是惱自己。
撥雲見霧、答疑解惑、趨吉避凶,這是她的道意。所以她以局外人的身份去卜算,不介入、不插手。
可那句“看透塵世、心高氣傲”一語中的,讓她忍不住指尖發顫,思緒凝固。
師兄師姐們從小就誇她是神算子,想得透徹參透世道就會心生悲涼,於萬物無感。師父趕她下山曆練,或許就是為了讓她去見識這廣闊無垠的世界,真真切切體會“人生百味”。
遇到的每一個人,產生的每一次碰撞,發生的每一次意外,都會改變一個人。
她的道意也不應該一成不變。
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周靜和擔心衛銃所以對她略有微詞,可以理解。但這並不代表被他冷言冷語相待後還能若無其事地嬉笑。
起碼當下,她還不想看見周靜和那張臉。
夢瑛站在門外,聽著裡麵那位姑娘的聲音著實不大開心,又想到此時在前廳的周公子渾身上下浸著戾氣,臉若冰霜,氣氛十分壓抑。
許是下午這二位吵了一架,最後不歡而散。
夢瑛猜他們不願同處一廳,也不強求:“奴婢留出來一份放在後廚,姑娘晚上若餓了就起來熱熱吃。”
林鸞微的聲音從裡屋傳出,“曉得了!”夢瑛聽見後,轉身離去。
屋內的人沉思片刻,不自覺舔了舔唇瓣,摸著癟癟的肚子,心道好像又瘦了一些。
之前每到春天,林鸞微總是會被師父逼著吃素食,美名其曰“解春乏”,卻時常吃不飽。
下山後也沒吃過大魚大肉,前段日子同徐陵的家仆打拳術、跪在地上貿然起身時頭暈目眩,都昭示著最近身虛體弱,需要大補特補。
如此,林鸞微拖著沉重的身子下榻,自行尋了盆冷水掃去疲憊,準備避開眾人偷偷飽腹。
周靜和在前廳,與她是全然相反的方向,必不會碰上。林鸞微抱著此般心態,鬼鬼祟祟地走出房門,貼著牆麵踱步,繞過廊廡與亭橋,來到了後廚。
借著月光垂首看去,灶台旁的矮桌上擺著三疊精致小菜。
一碟春筍、一小碗桃花粥、素淡的清蒸鱸魚。
林鸞微心中一喜。
美食當前自然顧不得什麼風姿儀態,林鸞微忙急拿起筷子,挑起一塊魚肉放入嘴裡,品著這香甜清淡的味道,好不愜意。
——絲毫沒注意到背後隱在陰影處的一個男人。
還沒吃幾口,她眼皮倏然一跳,隱隱約約察覺到背後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
果然不出所料。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猝然一道冷冽聲線,涼颼颼的從背後襲來。林鸞微皺眉,這聲音乍一出現,嚇得她牙齒不小心咬到舌頭,痛到低呼。
“不是說不餓嗎?”
林鸞微扭頭,周靜和正倚靠在牆上,抱臂看她,“現在看你吃的挺香啊。”
“……”
林鸞微放下筷子:“你怎麼還有偷看彆人吃飯的習慣啊!”
“林大師賭氣不吃飯,我擔心這菜放了一夜會餿掉,與其浪費不如喂狗。”周靜和平靜道,“怎麼會想到林大師竟然偷偷來吃呢?”
林鸞微不想搭理他,從小錦衣玉食的大殿下還會在乎浪不浪費嗎?她回身端起桃花粥,陰陽怪氣道:“聽說桃花粥可以紓解積鬱的火氣,我觀殿下火氣旺盛,缺乏忍耐力,性急易怒……不如多喝兩碗?”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隻會嘴甜狗腿哄人開心的林鸞微反唇相譏,就像是平日裡乖順的毛茸茸小狗突然炸毛。
周靜和輕笑。
他緩緩開口,給林鸞微順毛:“邀月樓初春新菜品,鮮筍蒸鵝、蔥潑兔、栗子燉雞,桃花酥、棗泥餅配荔枝酒。比你這,”男人掃了一眼快要放涼的菜,不以為意道:“……美味得多。”
林鸞微:“說這些乾嘛?”
“我餓了,正準備出去吃宵夜,你若是去,就隨我一起,過時不候。”
少女睫翼下的雙眸在聽到這句話後立即閃過繁星亮光,光彩湛湛,什麼賭氣、惱怒皆被拋之九霄雲外。
堂堂大皇子殿下在主動找她求和,就是求和的方式太過另類,也很生硬。
林鸞微抿唇笑,故意問他:“你不是剛吃過嗎?”
“你到底去不去?”周靜和不耐煩地直身,往外走。
“去去去!哎呦,誰賭氣啦,沒有的事嘛!殿下走慢點,等等我啊——”
……
天際的晚霞已經隱於山後,皎月懸掛在天空之上,融進黝黑的天幕。
邀月樓鑼鼓喧天,門前人來人往,年輕公子駐足於此,等待美妙佳人的攙扶。琴聲婉轉悠揚,搭配曼妙的舞姿,好一個人間仙境。
有一纖瘦的背影停在門前,青絲隨意被竹簪綰起,簡單乾淨,不施粉黛。
她身後還跟著長身鶴立的男人。
林鸞微眉目彎彎,笑得爽朗:“請……”剛想招呼門口迎客的丫鬟給她一間包房,卻見那人眼神一亮,未等林鸞微把話說完,就甩著手帕朝著她身後走去。
“公子幾位?”迎客丫鬟嬌笑著,媚眼如絲,與林鸞微擦肩而過的間隙裡,用餘光偷瞄了一眼她。
林鸞微:“?”
青年不動聲色地拂開丫鬟的手,身子隱在光暈之下,神情淡漠。他揚眉,走到林鸞微身邊說,“傻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跟上?”
林鸞微眉開眼笑,“知道啦知道啦。”
邀月樓是永盛街最火的一家酒樓,一到晚上人滿為患,有一女子此時正穿梭在人群中招呼往來客人,嬌媚的桃花眼中盛滿喜悅。
秦思曼一身煙霞流雲錦裙,裙擺的輕紗隨風而動,發髻上插著一支鑲著翡翠的精致玉簪,頗有少東家風範。
小廝昂聲喊道:“少東家,又有客人來啦,二樓包房一間!”
聞聲,秦思曼東躲西繞地加快步伐,生怕撞到端菜丫鬟身上,她仰著脖子越過層層人群,看向門口新來的客人,卻在看到那人麵容的瞬間,身子一怔。
這這這……這位姑娘,長得與三裡街茶館中的卜卦少年,一模一樣!
茫然中的秦思曼聽見這張熟悉的麵孔對她說,“秦小姐,好久不見呀。”
林鸞微寒暄問道:“最近感情怎麼樣?是否順利?”
秦思曼磕磕巴巴地說,“很、很順利……”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林鸞微,緩過神後,雙手抓住眼前少女的胳膊左看右看,激動道:“林大師?你是林大師?你竟然是個姑娘!”
烏發雪膚,身姿娉婷,素淨蛾眉下的那張小臉不施粉黛,仍舊擋不住她的秀美絕俗。
沒想到當時看起來窮酸的小少年,而今搖身一變,成了明媚光鮮的少女!
短短時間內發生此種變化,應該就是因為她身旁的華貴男人了吧……
秦思曼視線轉向周靜和,打量著他,偷笑道:“這位公子應該就是林大師的情郎?怪不得林大師變化這麼大,我如今算是曉得了,”她意有所指,“這就是‘愛’的力量,總想把最美的那一麵展現出來,對不對?”
當然不對!
林鸞微無奈扶額。
秦思曼這人,既美麗又富有,偏偏對待男人至死靡它,墜入愛河後理智皆失,瞧著誰都像一對兒。
她暗自看了眼周靜和的表情,此人蹙眉不悅,顯然是不願與她有所牽連。
於是張口否認:“他不……”
秦思曼打斷道:“林大師算無遺漏,我離開徐陵之後果然財運亨通。高玄待我很好,我們下個月即將成親。本想著抽空尋林大師遞送請帖,沒想到今日有緣在此碰上了。”
“我也不瞞你,”她大氣揮手,袖擺掃風,讓林鸞微看看這滿酒樓的人,不是夫妻就是愛侶,“近日逢喜事,邀月樓的初春菜品夜間僅賣與同行而來的伴侶。既然林大師與情郎公子來我這邀月樓捧場,菜品自然免費送上。”
周靜和平靜的神色陡然僵住:“不必了,我們不是。”
“不是什麼?”酒樓吵鬨,秦思曼沒聽清,反問他。
“我們不是普通愛侶!”林鸞微突然跳出來嚷道,截斷周靜和的話。
人聲鼎沸的酒樓一瞬間靜了下來,將她這句叫嚷聽得真切。客人頻頻側目,小聲窸窣,對林鸞微指指點點,嘴邊還帶著看戲的笑意。
這女子如此不知羞,大庭廣眾之下就表白?
周靜和疑惑側首,卻對上了林鸞微不懷好意的笑,他微頓,似乎知道她要乾什麼,眼裡寫著“你不要胡來”。
林鸞微忽視這不善的眼神,當即大膽地用左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繼而十分自然地與他十指相扣,抬起來給秦思曼看。
手指穿過指縫,彼此纏繞,攥緊,兩人的溫度交融,林鸞微心裡仿佛有汩汩激流翻湧,腦海中的根根細弦,似在觸碰的瞬間細微地顫抖。
掌心溫熱,溫暖彌漫四肢。
周靜和目光一滯,喉間緩慢滾動,悶氣順著嗓子而出。他心情古怪,想要抽回手,卻沒有用力,任憑那隻潔白如瓷的手牽住他。
林鸞微在眾人異樣的眼神中,一本正經繼續道:“我們不是普通的愛侶——所以多送我們兩份桃花酥與荔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