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嶺洲已至四月,天氣回暖,熱意騰生,視野所及處人人一襲輕薄長衫,行於長街兩側。
自從林鸞微隨周靜和進府後,那些丫鬟侍衛們花了好些天才從怔忪中回神,慢慢適應府中這位姑娘就是當日在將軍府為他們卜卦的林大師。林鸞微嘴甜、人緣也好,何況還是周公子帶進來的,所以府裡上下待她親善。
原本入夜漆黑昏暗的寧安坊現如今燈火通明,林鸞微隻好暫時躲在府裡,破天荒免費卜卦分文不取,還會給丫鬟婆子們打打下手分擔些勞務。
吃穿用度皆在府中,即便是將軍府能容納得下一張嘴、一個人,可她畢竟先前答應了周靜和會儘自己全力相助於他,林鸞微心裡不踏實,於是主動尋人。
但周靜和自那日寧安坊與小侯爺交鋒之後,生生消失了半個月,杳無音訊。
柳絮複生,舉目看去,白絨絨的絮狀物團團飄在空中,似是春雪紛飛,飄落在少女瑩白細膩的皮膚之上。
林鸞微鼻尖發癢,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思忖了番,扭頭詢問身邊的丫鬟:“夢瑛,你可知周公子去了何處,什麼時候會回來?”
“林姑娘,奴婢不知。周公子行蹤不定,性格也比較冷淡,我們都不敢同他多講話。”夢瑛搖搖頭,在兩棵樹的樹枝之間架起了竹竿,晾曬起手中的被褥,“不過前些天上街買菜倒是偶然聽說了關於衛銃將軍的消息。”
林鸞微在一旁搭了把手:“什麼消息?”
夢瑛張望四周,見沒人,方靠近林鸞微的耳側,偷偷摸摸地跟她說,“她們說衛銃將軍去柳河縣剿匪半個月未歸,恐怕是遇到危險了。”
“危險?”
夢瑛點頭,繼續手裡頭的動作,把在街邊道聽途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之前嶺洲也有山匪來襲,不出五日就被將軍清剿乾淨了。柳河縣並不富庶,百姓自己家都揭不開鍋,山匪去劫什麼?”
說著說著她神情有些慍怒,口吻在為衛銃抱不平,“將軍威名赫赫,百姓愛戴,那些嫉妒的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所以有人說,這是個局,就是在引誘將軍呢,想要給他點苦頭嘗嘗!還好夫人和小姐不在嶺洲,否則恐怕會被那些陰暗小人探了弱處去。”
乍一回憶,好像確實未曾在將軍府看見過他的親眷。
夢瑛繼續道:“衛將軍的妻女如今在京城住著,一家子人過了年才能見上麵。如果將軍真同傳言所說一樣……”她哀歎一聲,喃喃自語:“真不知道將軍府招誰惹誰了。”
聽完這席話,林鸞微凝眉,默了默。
衛銃隨聖上打江山平天下聲名遠揚,頗有威望。不過正是這份威望與敬重,讓他久久駐紮在嶺洲,名義上築城建關,守護家國四方,實則是怕他功高蓋主,在京城掀起風浪。
衛銃遠在嶺洲,他的妻女留在京城,不言而喻。
林鸞微遷思回慮片刻,歎籲道:“衛銃將軍是個好人,利人利世,會長命百歲的。”
“那是自然。”夢瑛撣了撣被褥上的柳絮,還想著繼續跟林鸞微義憤填膺,餘光卻遙遙望見了一抹身姿欣長的人影,正款款向她們走來。
一襲純黑窄袖長衫外套褙子,袖口、衣擺處用銀線繡了白鶴。衣袂隨風而飄,仙鶴展翅,自由恣意,該是清風朗月般的淡雅,隻是他臉上的淡漠感哪怕是晴天暖日也無法柔和一分。
夢瑛噤聲不語,驚惶地垂頭,眼神時不時往廊廡方向飄去,不經意間與周靜和對視,猛地被嚇一激靈。
她磕磕絆絆道:“突然想起來這會兒該去後廚做晚飯了,林姑娘,奴婢就先走了。”
現在是未時,做什麼晚飯?
見夢瑛活像躲避瘟神一樣手忙腳亂地逃走,又耳聞身後有腳步聲靠近,林鸞微恍然大悟,遂故意抬高聲量,自言自語道:“哎呀!這天兒怎麼飄的都是柳絮呀,還是回房呆著吧……”
她伸出手刻意地揮了揮臉前漂浮的柳絮,就要抬腳離開。
話音剛落,腳步聲也恰好頓住,緊接著林鸞微整個人被高大的陰影覆蓋。
作勢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
身後傳來男人半譏嘲半無奈的聲音,“做賊心虛的兩種表現。其一,故意大聲說話與旁人聽;其二,迫不及待想逃。”
他說,“林鸞微,你心虛什麼?”
被抓了個正著,林鸞微一咬牙,笑眯眯地回頭,露出一個自以為很親切的笑容,驚訝道:“殿下,消失這麼多麼多天,可下回來啦!”
“再不回來,你就真的要把將軍府當成自己家了。”周靜和冷冰冰地暗諷她。
這小騙子八麵玲瓏,總是喜歡周到地應付各種人,不出半月就與府裡老老少少打成一片,騙人的假話張口就來,毫不遮掩。
剛才一見他來,夢瑛即刻變了臉色倉皇離去,定是她二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怕他聽到。
小院人靜,遠空搖曳的碧雲遮擋蒼茫高山,昭昭日光照在男人的烏發之上,給他鍍了一層金芒。
林鸞微昂首,裝聽不懂:“啊,殿下是在嫉妒我人緣好,朋友多,同誰相處都很和睦,人人都樂意與我親近嗎?”
周靜和冷笑道:“你的親近未免也太廉價了。”
“欸,同殿下不一樣,我從不吝嗇交友交心。人若親近我,我可以千般好。人若是害我,我也可以迅速抽身而去。不過多留戀一份情,也不會冷漠抗拒一份情。”
她心如明鏡,凡事都看得開。周靜和恰恰相反,此人太多的偽裝、太多的顧忌。
此話一出,倒是顯得周靜和十分不近人情了。
青年垂眸睨了她一眼,眼底沉沉,帶著譏誚與審視:“巧言令色。”
細看下來今日的林鸞微同此前不大一樣。
沒穿破破爛爛的道服,也沒穿樸素男式長衣,而是換了件青色藕裙,荷花裙擺,翩然起舞,明媚靚麗。
第一次見她時,少年模樣不修邊幅,身上浸染著風霜感,能說會道、圓滑愛財,喜歡耍小聰明,是他平生最厭惡的一類人。
而現在,梳著少女發髻的姑娘柳眉彎彎,長睫之下杏眼含春,容色如玉。
周靜和想,若是她端莊安靜,文雅從容,倒有幾分京城貴女的影子,放在身邊也很體麵。
但她偏生十分愛笑。
正如此刻,林鸞微湊近周靜和,盯著他嬉笑道:“殿下找我是有什麼事?”
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1】。
他腦海中無意間冒出了這句詩。
周靜和晃了晃神,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後,目光一寸寸涼了下去,不再看她,淡淡地對林鸞微說,“有事找你,隨我來書房。”
他有些厭煩地後退兩步拉開距離,利落轉身,往書房方向走。
林鸞微頓在原地,看周靜和表情一會兒溫和一會兒顧慮一會兒厭惡,堪比雜技。
少女嘴角一撇,“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跟上前麵的身影。
……
書房內,明窗淨幾,白玉雕花香爐中溢出馥鬱香煙。
林鸞微坐在蒲團之上,斟了兩盞茶,茶香嫋嫋,對方的臉隱在水霧之中,看不清晰。
待這水霧散去,周靜和端起茶盞,淺嘗一口,道:“我知道你與衛銃做了交易。你替他卜一卦且未收卦金,他贈予你玉佩當是人情。”
茶盞落桌,他定定看著林鸞微,語氣並不和善:“陳天洋這種蠢笨無知的禍害最難解決,就因你這一件事,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如何抵償,全靠你是否如實將那夜的問題與答案告訴我。”
想到夢瑛所言,林鸞微試探問道:“是衛將軍有危險了嗎?”
周靜和沒說話。
可往往無聲便是答案。
林鸞微忖度著,指腹貼著茶杯杯麵,燙得微微泛紅也沒有反應。
師父曾經說過的話言猶在耳,“解卦象、參卦局,答疑解惑,撥雲見霧。身在局外,心無外物,切勿入局。”
這是教導讓她莫要以身入局,擾亂運道。按道理,林鸞微不可以將一個人的卦象隨意說出。
可師父還說過,“若有能力去扭轉乾坤,助他人脫困,又怎能冷漠的置身事外,看著他人遇險。”
衛銃將軍赤膽忠心,身經百戰,光明磊落。如若這樣的人真的出現險難,她良心難安。
少女眸光閃爍,愣怔地看著周靜和,心思百轉千回,緩緩出聲:“那晚……”
那晚,無星無月,涼風習習。
林鸞微就在這方寸大的書房中,默聲聽完了衛銃之語,不由得麵色凝重。
半晌後,她淨手起卦,於衛銃的案幾前一通擺弄,緊張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卦落的時候,林鸞微手心裡全是潮濕的汗。
“乾上坤下,萬物不生,陰強陽弱,小人亨通,君子隱沒。”【2】
——此乃卦意。
“小人影響力擴大,君子影響力衰微,彼此處於不當的位置之上,必會災禍降臨。不過,這些局麵都不會持續太久,閉塞到了極致,便會反方向暢通。是凶,也是吉。”林鸞微解釋道。
“該如何破局?”衛銃問。
“斂、隱、退、避。”
——收斂,隱藏,撤退,躲避。
“如此,才是生局。”烏黑的眼眸在燭光之下流輝千轉,濃密的長睫投出淡淡黑影給林鸞微的臉上蒙了一層薄紗。
對衛銃來說,這卦象並非吉利,甚至可以說是凶險,隻是……
林鸞微眉頭輕皺,驟然發現卦象上有一特彆之處。
她在局中透過衛銃的卦象看到了一個未明身份的人,這個人在衛銃的卦局中占有很高的權重。那人身份尊貴,鸞鳳虯龍,地位遠在衛銃之上。此人攪弄風雲,撥動棋盤,既會掀起浪潮,也會挽救水深火熱。
不如說,這人的吉凶,才是真正影響衛銃命途的關鍵。
林鸞微就是這時篤定周靜和的身份絕不會簡單。
她還想同衛銃繼續交談,可留給玄甲衛收拾行囊動身的時間不多了。
衛銃溫聲道:“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罷。今夜卜卦一事,除非萬不得已,還煩請林姑娘莫要同他人提及。”
有些人謀權所圖為勢、錢、地位,一生榮華。而有些人謀權,是為家國、天下、百姓,海晏河清。
當時的衛銃無比確認,周靜和會是後者,所以並不想給他徒添麻煩,他決定以自己為餌,率先替大殿下披荊斬棘,打破異常平靜的水麵。
脫離回憶,林鸞微徐徐道來:“如若將嶺洲比做棋局,所有人被裹挾其中,黑子白子執棋人明暗爭鬥,焉知誰能扭轉乾坤。一子落,可大獲全勝,但也可滿盤皆輸。衛將軍所問,是他柳河一行、或者說是在助你的這條路上,是吉還是凶。而我的答案是——福禍相生。”
“衛將軍最後一句話是‘虯龍藏荊棘,翹首盼王都’,當時我不懂。現在看來,這句話是送給你的。”
寂靜無聲,茶盞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周靜和漆黑的眼眸中烏雲一團,迸射出寒光,厲聲對她道:“林鸞微,知不知道你單方麵的分析和推測,所謂的點撥與隱瞞,讓衛將軍在柳河縣如履薄冰?何為退避,何為收斂,我隻知道……”
“嶺洲棋局,誰勝誰負,自是由我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