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長睫微動,朱唇緊抿,陡然安靜下來,烏黑的雙眸一動不動盯著周靜和,一時間竟忘了隨著那些小廝一同跪下拜見。
周靜和覆在座椅一側的手指舒徐地輕敲,掠過戰戰兢兢的人群,最終定格在林鸞微身上,眼神晦暗不明。
眾人都以為這姑娘是被大殿下的威名給震懾住了,可隻有林鸞微自己知道,在所有人驚慌失措齊齊喊道“大殿下”時,她心中五味雜陳。
因為她後知後覺意識到,剛才周靜和那句“不是國師弟子,還是不是少年郎”是在引導她主動承認自己姑娘的身份,以便於和陳天洋他們要找的人撇清關係。
同時,又針對這次利用還給她一個小小的報複。
除卻雲銜山,嶺洲城內卜算之人皆男子,隻有林鸞微是個姑娘。百姓也權當女子卜算是嬉鬨,並不信任。衛銃是周靜和的屬下,恐怕早就將她是女子一事同這位殿下講了,不足為奇。
看樣子,往後的生意不大好做了。
林鸞微抬眸看向上座雍容華貴的男人,毫不猶豫地跪在地上叩首,眾目睽睽之下雙手抱拳道:“大殿下聲名遠揚,仁德賢明,驚才絕豔。降貴紆尊來此,讓蒼蒼嶺洲光焰萬丈,實在是三生有幸啊!”
說者有意,聽者也有心。
林鸞微誇人時臉不紅心不跳,溜須拍馬之言張口就來,隻是什麼恭維的話經她嘴裡說出,都有些哄騙忽悠的成分。
周靜和輕哂,婉拒了林鸞微給他戴的這頂高帽,平淡道:“把你這套用來討好人的說辭講與旁人聽吧,我隻希望今日之事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話裡話外是讓在場的人把嘴閉嚴,莫要將他的身份透露出去,否則不知會生出什麼禍端。
被周靜和鞭打過的陸鳴聽懂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於是拖著血痕明顯的身子爬上前,順著周靜和的話往下說,“殿下放、放心,此事絕不會傳出寧安坊。”
周靜和淡看他一眼,沒理會,右手輕輕一抬,遂對眾人道:“免禮吧。”
“多謝大殿下。”
在一聲接著一聲的道謝中,陳天洋頓頓起身,惡毒地瞟了一眼陸鳴,不甘與狠戾湧上心頭。
這個陸鳴倒是很會趨炎附勢,還有在場的那些小廝與鐵騎侍衛……
嗬,一個都不能留了。
陳天洋礙於周靜和的身份以及他解決敵人時狠絕的手段,心中對他多有悚懼,所以表麵上仍舊維持著畢恭畢敬的態度。不過……他可是順遠侯嫡子!他的姑姑乃當朝三皇子母妃,皇帝最為寵愛的貴妃娘娘!無論如何,周靜和都不能輕易動手殺他。
何況那日朝堂之上,陛下於文武百官前下令將周靜和這個大皇子貶到嶺洲,四月啟程。
一個最有資格成為太子的人遠離權利中央,舟車勞頓至嶺洲,毫無根基,稍有不慎就會落入險境,生死未卜。而三皇子尚在皇城之內,居於皇帝身側,饒是他獲得寵愛,繼承太子之位呢?
如此想著,陳天洋不免陰陽怪氣起來:“陛下可能未曾想過平日裡不近女色、多次推辭納妃的大殿下,竟然會出麵護著一女子。”
他出言譏諷,將矛頭指向欺騙他的林鸞微,“殿下從不信卜算之事,對算命之人理應深惡痛絕才對,可是卻又同嶺洲的神棍有所牽扯,打得是什麼算盤?以退為進?”
當今聖上篤信卜算,追求長生不老,身邊圍著一群隻會攪渾水的道士吹耳旁風。國家初立,本應懷柔,可聖上暴戾征戰,民不聊生。周靜和就是這時直言進諫,反對卜算之人乾預朝政,將長生不老及煉丹歸為謠傳。
彼時朝臣屢屢上奏有關立太子一事,周靜和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聖上這才發怒。
當下,周靜和與卜算之人“交情頗深”,很難不讓人多想。
林鸞微笑不出來了:“……”說就說,彆帶她。
正廳之內無人敢抬頭,隻豎起耳朵聽這兩位名門貴胄唇槍舌戰、針鋒相對。
“我也未曾想過,小侯爺不辭辛勞來嶺洲尋覓國師親傳弟子,費勁心機逼問無辜之人,迫其走投無路向我求助。怎麼,小侯爺是想拉攏國師弟子,意欲謀反?”周靜和反諷道。
陳天洋登時被嚇得一激靈,悚然道:“你彆血口噴人!”謀反這一罪名被加注在頭上,哪怕他是順遠侯府的嫡子,在皇帝眼裡也隻是螻蟻,給他幾條命也不夠死的!
有些事順遠侯和三皇子不好出麵,他徒有紈絝之名,便攬下了這樁事,好凸顯出他的忠心耿耿。
可他猛然被周靜和一激,話不過腦子,立馬急急把自己撇清,“豈止是我一人想尋國師弟子?想當年半銜老人輔佐三代帝王,人人皆稱他神機妙算,可卜天命,可占紫薇。如今他隱居雲銜山,得一親傳弟子。誰不想讓他為自己賣命?”
“人人前來尋之,難道所有人都是要謀反嗎!”
周靜和本是表情淡漠,笑意甚淺,可是當聽到陳天洋衝動激昂的解釋後,他忍不住勾唇嘲諷,說了一個字:“笨。”
恐怕三皇子從未想過,自己會提前一個月抵達嶺洲,也從未料到,陳天洋本人會如此蠢笨,興師動眾尋找國師弟子不說,還這般沉不住氣。
“天啊,我這麼搶手。”林鸞微聽完這慷慨陳詞的一番話,小聲嘀咕著,內心默念諸事成祥諸事成祥,“不會被滅口吧……”
這對話哪裡是他們這些人可以聽的?
皇室的醃臢鬥爭如今堂而皇之被搬到明麵上來,陳天洋淺顯的密謀被全然知曉,在場的人也許都逃脫不了被這位暴躁的小侯爺滅口!
思及此,林鸞微偷偷瞥了一眼周靜和,恰巧與他目光相撞,發現他眸底的不耐煩,顯然是已經不願再與陳天洋繼續口角糾纏。
做人要學會審時度勢。
“哎呦!頭好痛!暈啦暈啦。”
林鸞微悄咪咪地抬腳挪動步伐,與周靜和的距離更近些,然後雙眼一閉,大喊出聲,隨之倒地,打破兩個男人之間的對峙僵局。
羸弱清瘦的身子像片片樹葉零落墜下,玉軟花柔的姑娘突然倒地,給屋內的人嚇了一跳。
周靜和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好假,不過也正好如了他的願。
年輕人起身上前,不緊不慢地抱起“暈厥”的少女,是以關係親密,眾目昭彰。
周靜和神情不變向門口走去,路過陳天洋身側時斂目,低聲對他說,“嶺洲之事,你最好爛死在肚子裡。如若有一字一句被傳了出去,我會立刻將你暗自尋國師弟子並且抓捕算命先生一事告知聖上,參侯府一個謀反之罪。”
“該如何做,自己掂量。”
……
巷陌寂寂,皎月初斜,午時悄無聲息消失在寧安坊的馬車,在臨近夜晚時分,又疾駛在馬路之上。
車廂內,林鸞微緊繃著身子倚靠在車座一邊,隻聽得到翻閱書卷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怪異之感,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同處在一輛馬車之中了。
她忍不住掀起眼皮看看情況,突然發現男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如利劍。
周靜和瞧見林鸞微睜開了一隻眼睛,滴溜溜地轉,被抓包之後又火速閉起來,雙唇緊抿,裝作無事發生。
他嗤道:“彆裝了。”
林鸞微止不住挑眉,耳垂聞言動了動,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她就不裝了罷。
隻是在林鸞微睜開眼的頃刻之間,一把短刀出鞘,在年輕人手心裡轉了一圈,刀鋒旋即指向林鸞微,淩厲的刀刃倏爾停在眼前,再近一寸就能刺瞎她。
林鸞微心臟一抖。
周靜和欺身靠近,眉眼溫涼,呼吸沉沉落在她臉上,如羽毛輕撫。
握著短刀的指骨泛白,隻輕微一動,林鸞微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尖的溫度刺骨冰冷,緊緊貼著她的皮膚。
他沉吟道:“知不知道利用我的、試探我的,都會被挫骨揚灰?你猜猜自己會不會也如此。”
林鸞微呆滯了一瞬,心思扭轉間,計上心來。表麵溫吞害怕,實際則是在心中想著我要開始演了您請看好。
少女秀長濃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羽翼輕顫,她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刀背,輕柔地,緩慢地,將指向自己的危險推開。
林鸞微垂眸思襯,眼角劃過幾滴淚,柔聲道:“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殿下!我隻是個普通人,在山上生活時沒有自由,被趕下山才方知天地廣闊。於是想著攢些銀兩,去傳說中的京城、青州、茂山看看,可誰知無故招惹了些有錢有勢的人,平心而論,我是無辜的。”
“殿下屢次救我於危難之中,民女感激不儘,隻希望殿下給我一個機會留下來報恩,儘全力相助殿下。日後,殿下若回了京城,捎帶著我去看看,全了此生心願。”林鸞微神情真摯,對著周靜和粲然一笑,眼神亮晶晶的,帶著期冀。
昨日她於宋福那一卦得知,自己需要堅守正道,順應時勢隱藏與避讓,否則恐有危難。
今日她又通過陳天洋之口知曉,原來那麼多皇室中人前來暗中尋她為己所用,意圖可想而知。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雖有本領,但無權勢,目前最好的破局方法便是,尋找更為強大的勢力庇佑自己,且過了這段風波,在偷偷跑走。
大殿下位高權重、心思深沉,有君王之威,當是不二人選。
“你開出的條件……”看著一本正經說謊的林鸞微,周靜和悠悠開口,隻是還未說完,林鸞微突然靠近,用溫熱的掌心捂住他的嘴。
害怕他說出當日那句“你的條件並不能誘惑我”,所以林鸞微適時阻攔,重複道:“不要錢!童叟無欺!百依百順!從未失手!”
少女的臉近在咫尺,周靜和不悅地皺了皺眉,身子往後退了退。
隻是此般“真心實意”的對話乍然被車夫憑空打斷,“公子,將軍府到了。”
周靜和如鯁在喉:“你開出的條件……”他冷漠地一把推開林鸞微,漫不經心地說,“我很滿意。”
夜色中,陣陣沁涼的殘風絲絲縷縷吹來,將軍府正門前的花燈之下,男人的側臉半明半暗,輪廓俊冷。
輕盈歡愉的聲音蕩在空中,“謝謝公子!公子福生無量!”
話音剛落,林鸞微生怕周靜和反悔,故而不由分說越過門檻,順著府裡傳來的香氣徑直小跑。
周靜和負手而立,深深望著那抹飛快消失的背影,沉默無言。筆直挺拔,纖長秀欣的身影借著微茫燈光,倒映在地麵之上。
不大會兒,地麵上的影子多了一道。
“殿下,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將國師弟子是少年的消息傳給了小侯爺,還有其他京城勢力派來的探子。如今得了假消息,我想他們應該暫時不會懷疑到林姑娘身上。”
“做得好。”周靜和垂首,眸光深邃,聲音帶著戲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何人能分辨得出……究竟是誰在利用誰?”
隨後,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事,笑意儘散,“無名,在陳天洋回京的路上,放幾條惡狗野狼。我現在不方便直接對他動手,但是意外嘛,總有發生,並且無法規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