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書房的聲響,有一黑影踱步走了進來檢查門窗是否關得嚴實。他右側臂彎之上掛著一件薄如蟬翼的黑金披風,披風上有細長的金線,是用來代替一般的紡線來織錦衣。
此人是周靜和的暗衛無名,隻在無人時出現,一路隱藏蹤跡,悄無聲息地潛進了將軍府。
“殿下,夜裡深涼。”
“嗯。”周靜和淡淡應道,攏了攏披風,落筆的動作未曾停下。
過了不大會兒,執筆手腕有些酸痛,周靜和將其擱置於旁,偶然抬眸,發現無名直身站在案牘側方未曾離去,靜靜等著他處理完手頭上的事,不做叨擾。
周靜和見他欲言又止,於是出聲問道:“無名,還有什麼事想說?”
無名附在周靜和的耳側窸窣說了幾句話。
燭光之下,男人眉目疏朗,麵容白淨如玉,神氣沉靜,隻是這燭光漸漸殘儘,連帶著男人的臉一同消弭了光色。
火燭搖搖欲墜的光襯得男人的眼神模糊不定。
聽完無名的話,周靜和默了默,嘴唇抿成一條線,聲音如沁了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的雙眸平淡如水,波瀾不驚,可偏偏是一灘死水,教人看了心生膽寒。最後,燭光熄滅,周靜和的身影被吞噬在黑暗中,無儘綿長。
……
月落星稀,烏啼繞著野樹回響。
寧安坊隱蔽庭院的一處寢閣中傳出莫大的笑聲,端坐桌前的小侯爺細細琢磨著林鸞微所言,似乎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禁不住張狂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哦?你是在威脅我嗎?”
這笑聲刺耳,讓陸統領都覺得毛骨悚然,他腳步輕輕挪開幾寸距離,麵色不改。
須臾後,笑意堪堪停滯,小侯爺的目光轉瞬凜冽無比,帶著滿滿譏嘲與惡意。
嶺洲這彈丸之地能有什麼權貴?他才應當是那位座上賓,受儘吹捧。初到嶺洲,衛銃非但沒有在府中設宴款請他,反而招待什麼不知名的野路子“貴客”,比他還重要嗎?
除非,這位貴客是他——
小侯爺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清雋冷然的麵孔,天生尊貴,人中龍鳳,受萬人追隨。
不不不,不會的,那人尚且還在宮中禁足,估摸著等四月才能來嶺洲,怎會平白無故出現!他還能插翅從皇宮中飛來嶺洲不成?
華貴男子聲色俱厲:“還不說真話,你是覺得我不會殺你麼。”
小侯爺冷笑一聲。
林鸞微垂首,聲音低弱,“不敢欺瞞小侯爺,刁民真的與將軍府中的貴客交情頗深。我們是可以同坐一輛馬車的關係,經常相談甚歡,時不時還會對坐飲酒暢聊人生。”
誤闖馬車也是同坐,互相鬥嘴也算相談甚歡,她隻是對和周靜和的關係稍加整飾,不算欺瞞!
小侯爺心道,他竟然開始有些好奇所謂的“貴客”了。
“既然如此,陸鳴,去將軍府請那位貴客來接走他這位‘交情頗深’的朋友,我也很想見見這位貴客的真容。如若他不來,”他望向林鸞微,語氣讓人不寒而栗,“那就證明你的話為假,我會立刻把你送去喂狗。”
與此同時,林鸞微聽見外麵傳來疼痛的嘶吼聲,以及獵犬的嗷叫。
他人痛苦的聲音對小侯爺來說像是極為優美的宮廷樂曲,他高興地挑眉,“聽到了麼,敢唬我的話,下場同他們一樣。”
這些聲音盈耳不絕,讓人心寒入骨。
林鸞微愣道:“之前那些算命先生?”
小侯爺頗有耐心地同她解釋,對人命毫不在意,“在你之前的那些神棍,瞧著也不像是我想找的人,什麼都答不出來,我看他們實在心煩,留著無用,還不如自生自滅去。”他對著林鸞微淺笑,“上一位可算是說出點有用的信息了。他說有位少年卜卦從未失手,還同將軍府有些淵源,我一時開心隻放了他一人。”
“你也彆叫我失望啊。”
林鸞微:“……”
在牢獄裡,宋福所問是“那些人抓算命先生的目的”,根據卦象推測,林鸞微並未出錯,小侯爺確實是要從一堆算命先生中找出誰有可能是國師親傳弟子,那些神棍也的確沒有被小侯爺懷疑。
林鸞微對卦象了然於心,卻對小侯爺的品性毫不知情。
他殘忍惡毒,那些神棍針對他的問題磕磕絆絆,什麼卦簽、命書,統統都是作秀。小侯爺聽他們求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於是隨口給陸鳴下令,把這些神棍丟進惡狗堆裡教訓教訓。
即使不至於讓人斃命,可這行為也足夠殘忍。
林鸞微定下心神,現在不是義憤填膺的時候,她試著周旋道:“天色已晚,小侯爺和陸統領勞費了一天心神,不如今晚先歇下,明日一早再給將軍府遞消息。如果我欺騙了你們,明日將我扔去喂狗也不遲。”
她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玉佩遞上前,“這是信物,煩請交給那位公子,他自會知曉。”
見林鸞微神情認真,模樣不像是扯謊,經她這麼一提醒,小侯爺和陸鳴都覺得自己這一天下來有些疲累,方才還和一群神棍動了怒,是該好好休整休整。
陸鳴適時出聲,“是啊小侯爺,不如今夜先給他關回牢裡,明日我派人去將軍府請那位貴客來。”
小侯爺掃了他一眼,拂手,隨意道:“罷了,罷了,今日就先如此。”
紅木桌前的華貴男人悠悠起身,向陸鳴投去一個眼神,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蘊意。
陸鳴呼吸驟停,意識到了自己不該妄自在小侯爺發話前失言,他剛剛那個眼神,輕飄飄的,卻已經是極為不滿。
捕捉到這個細節的林鸞微瞳孔緊縮,她察覺到小侯爺是一個極度大男子主義與自我的一個人,他不容許自己的下屬擅自搶先替他作主。
這樣的人,往往也是最喜歡彆人的吹捧與奉承。
一貫擅長察言觀色的林鸞微振聲道:“小侯爺恩德如山,善良仁厚,平易近人,能目睹到小侯爺真容,簡直是我等刁民的榮幸啊!”
男人走出兩步,路過膝蓋跪得發麻的林鸞微,本是沒有遞去一個眼神。
誰知這少年突然大吼出聲,還全是奉承的話!
陸鳴不自覺替林鸞微羞恥,他幸災樂禍地想,小侯爺才不是什麼良善之人,他非常喜歡從折磨他人之中獲取快感。現在阿諛奉承有什麼用,若是明日請不來將軍府的貴客,性命難保,可不是被扔去喂狗那麼簡單的事。
小侯爺頓了下,低下身,手掌輕輕撫摸林鸞微的後腦勺,笑意瘮人,“真希望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林鸞微神情凝重地扯出一抹笑。
待她被官兵送回牢獄時,那些從惡狗堆裡剛剛掙紮逃生的神棍們,正氣息奄奄地躺在冰涼的地麵上,宛若死人。
見此,林鸞微目光動容,眼底蒙上一層淡淡地憂愁。
她必須想一個法子明日把這些人救出去……
沈不苦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了,狼狽起身,欣喜道:“林大哥!”隻是喊完她的名字後,他眼中的光彩又黯了下去。
這間牢獄裡少了一人,是先前縮在角落裡膽小抱團的其中一個。
沈不苦掃視四周,低聲說,“……我們這裡少了一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出言刁難的宋福和呂峰表裡如一,雖然愛逞口舌之快,可卻不會隨意找人頂包。而一直蜷縮在角落裡恐懼的,讓人毫無印象的,才是最惺惺作態的。
都是些無辜之人。
“算了,不必在意。”林鸞微安慰道。
“篤篤”的心跳聲縈繞於耳,林鸞微疲憊地將自己隱在角落裡,長歎一口氣,開始沉思。
幸好,昨日給衛銃卜完一卦之後,她拒絕收取卦金,而是以人情作為交換。周靜和認得衛銃的玉佩,心裡頭自然會萌生好奇,將軍的玉佩落於他人之手,又徒生了一個與他“交情頗深”的朋友被抓,不會放任不管。
同樣的,她也是在賭——周靜和的地位一定會壓過小侯爺,並且,他會來替衛銃還人情。
熒熒燭火於冷寂中搖曳,清淺的呼吸聲迂回輾轉。看守牢房的官兵時不時地來續上火燭,讓這暗夜中的燭火經久不息。
林鸞微看著一根又一根的火燭點亮漫長的夜晚,不由得神思飄散,喃喃道:“周公子,希望你,也不會讓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