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顫抖著雙手,溝壑縱橫的臉麵如死灰。旁的那些算命先生同他一樣,各個呆若木雞,對發生了什麼渾不知曉。
林鸞微坐在卦鋪的末端,那些人的注意力尚且沒停留在她身上。
她將自己“一卦十兩,未曾失手”的招牌隨手扔到了不遠處的陰暗角落裡,這才鬆了口氣。
“動手。”
猝不及防間,那些鐵騎上的官兵翻身下馬,上前扣押住算命人的肩膀,讓其動彈不得,卦鋪桌上的價錢招牌、卦簽、命書、銅錢等等,一一被專人收了起來。
林鸞微聚攏心神,感受到扼住自己肩膀的人力氣龐大,這些鐵騎和徐陵帶來的侍衛不同。他們是官兵,是鐵騎隊伍,她無法在這等危險的狀況之下施展拳腳。
隻好隨著那些人一同被抓走。
“敢問這位大哥,我們犯了何事啊,緣何要抓我們?”
身子纖瘦的少年走在隊伍末尾,不似其他被抓之人垂死掙紮,她乖巧懂事,給這位官兵省了不少心力。
再加上林鸞微語氣輕柔,眸光和善,不帶攻擊敵意,所以押著他的人不免卸下些心防。
“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隻知道是小侯爺的命令,我們奉命行事。”
“哦。”林鸞微道,“剛剛那位英姿勃發揮鞭的大哥,就是小侯爺嗎?”
官兵立即否認:“不是,他是鐵騎營的陸統領。”
小侯爺,陸統領。
一聽就是打京城來的人。
“謝謝大哥。”她垂眸低語,在心裡暗自忖度著這些人抓他們的目的,卻毫無頭緒。
行進不多時,林鸞尾抬眼看見了幾輛馬車,而她前方那些人,費儘力氣也未能掙紮脫困,隻好乖順地任憑擺布。
林鸞微很少有如此惘然的時候,她下山曆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整整半年。在嶺洲接觸到的人物,除卻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論起權貴來,少之又少,嶺洲唯二。
衛銃將軍算其一,其二就是與衛將軍關係密切的周靜和。
不過她與周靜和隻算萍水相逢,為數不多的交談還都是鬥嘴,她也看得出周靜和因為被當擋箭牌一事對她的態度並不友好,甚至可以說是極其冷淡。
這偏遠的嶺洲,一下子湧進來這麼多京城權貴,必然少不了腥風血雨。
林鸞微麵色死氣沉沉。
早知道不來支卦鋪就好了,分文未賺,還讓自己陷入險境。
虧大了,虧大了。
……
嶺洲寧安坊地理位置僻靜,遍布宅院府邸,隻是他們的主人不常出現於人前,之前有車夫從此處經過,看寧安坊所有的宅院漆黑一團,顯然是無人居住。
偶爾微光乍現,於一團漆黑中騰起,猛地一瞧像是幽靈出沒。
因此百姓之間評價寧安坊為“鬼坊”。
初入寧安坊所有人就被蒙上了雙眼,直至押送進陰冷潮濕的牢獄之中,這才空出手解開黑布,知曉周圍的狀況。
擺攤卜卦的算命先生一共十二個,兩間牢房,每間分六個人關著。
林鸞微與沈不苦,還有宋福、魁梧男子同在一處。至於剩下的兩位,正蜷縮在牢獄的角落中瑟瑟發抖,一言不發。
此前硬氣的宋福現如今抖著雙手,嘴角止不住顫抖,他喃喃自語道:“福星高照,平安是道,眾神庇佑……”
反觀魁梧男子呂峰,他脾氣暴躁地站起身走到牢門處,伸出雙手握住牢獄的鐵柱,用力搖晃了兩下。
這門堅不可摧,絲毫未動,呂峰憤怒地踢了一腳,低聲嗬斥道:“什麼倒黴催的,被關在鬼坊中,晦氣死了!”
相比於其他人,林鸞微稍顯平和冷靜。
她盤腿坐在一側,默聲想著,哪裡是什麼鬼坊,分明是京城人置宅,卻不來此處居住罷了。
“大哥。”
身旁坐下來一個人。
是長相文質彬彬,聲音細若蚊蠅,會因尷尬害羞臉紅的沈不苦。
他開口道:“還不知大哥姓名。”
“林鸞微。”
“微是……謹小慎微的‘微’嗎?”
“——是高大威猛的‘威’。”林鸞微一本正經的答。
沈不苦看著身型嬌小,笑意盈盈的林鸞微,乾笑兩聲,“好名字,好名字。”
因在三裡街宋福刁難自己時沈不苦不曾見風使舵,所以比對著其他人,他們相處的狀態自然和諧,隻不過二人私自交談的動作落在他人眼裡就是另一番景象。
宋福麵對鐵騎時,嚇得手軟腳軟,可在麵對林鸞微和沈不苦這兩位小芽菜時,就又端起年長者的姿態來,他重重地咳嗽一聲,“有什麼話是我們不能聽的?”
林鸞微的笑意淡了。
沈不苦解釋道:“我隻是在問林大哥的名字……”
“哼!問名字,問天問地,不如問問為什麼被抓來!”
“老人家,您不是三裡街最會算的師父嗎,不如算算抓人者的目的吧,這樣我們也好應付。”沈不苦用手肘懟了懟林鸞微,林鸞微抬眸,附和道:“是啊,要不您算算?”
呂峰一聽要算此卦,也來了興趣,盤坐在了一旁。縮在角落裡的二人,弱弱地抬起頭,舉了一隻手,“讚成。”
宋福的胡子又被氣炸了,他怒道:“你們不是都會算嗎?不如同一個問題,都來解卦!”說罷,他從布袍中掏出了一個錢袋,從中拿出了六枚銅幣。
搖晃聲在昏暗寂靜的牢籠中清脆響亮,六人屏息凝神,看著宋福的手在空中模糊成一道殘影,心提到了嗓子眼裡。
卦落。
宋福攤手道:“請。”
沈不苦看了一眼零落的銅幣,率先往後退,他本就本領不精,哪裡會解什麼卦象,布什麼卦局啊?他湊到林鸞微耳邊,悄聲說,“林大哥,你應該會吧?”
林鸞微睨了一眼沈不苦,看著卦象微微皺眉。
呂峰和角落中那二人齊齊垂頭不語,事到如今,他也不遮掩了,“我不會算!我家都是屠戶,賺錢賺得辛苦,我瞧著算卦隻用坐在那裡說幾句話就能有錢,也想著去騙騙人。”
剩下的二人支支吾吾道:“這說的是……凶險?額,是不是說我們會遇到危險?”語閉又開始瑟瑟發抖。
宋福見他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捋了捋胡子,裝腔作勢道:”這說的是——”他停頓了片刻,故留懸念,“天下無難事,隻要我們敢於直麵困難,方能化險為夷。卦象告訴我們,要反抗,要勇敢,要給那些俗人下馬威,天神庇佑我們,我們福澤千秋哇!”
林鸞微:“……”
原來三裡街的算命先生才是一群真神棍,平日裡淨會對著那些走投無路尋求指點的卦客說一些空泛泛的話,讓他們徒生慰藉,最後仍舊茫然麵對生活裡的一片狼藉。
林鸞微嘲諷道:“真好,說的真好。”
末了,她怔怔地望著卦象,收起散漫,蹙眉深思。
小侯爺在尋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她,三代國師半銜老人的親傳弟子。
——小人尋君子為之所用,卜算天命,借國師之勢,寸草不生。君子退避,方能亨通。力量柔弱者必須安守正道,順應時勢選擇隱藏與避讓,不至於與陽剛衝突,陰柔之氣緩慢生長,不可輕舉妄動。
真正的卦局已經了然,林鸞微倏地躺在堅硬的雜草之上,閡上眼睛,將胳膊枕在頭下,沈不苦狐疑道:“林大哥你這是?”
“既來之則安之,睡覺!”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已經推算出來了那些人抓算命先生就是為了找出誰有可能是國師弟子。卦象顯示,如若她為小侯爺所用,便會導致家國寸土不生的局麵。力量柔弱,必須安守正道,所以現在應該做的就是,想想怎麼裝的更像神棍一點,順應時勢,隱藏身份。
她剛剛已經在宋福身上學到了。
林鸞微說睡就睡,不知過了多久悠悠轉醒時,身側官兵送來的吃食已經放涼了。
沈不苦見她醒了,忙忙放下手中的大餅,躋身過來,急迫地和她分享情況,“你終於醒了!那些官兵挨個帶人過去問話呢!去了的都未曾回來,怎麼辦呀林大哥,會不會他叫我們算什麼東西,算不出來的,一並殺了?”
林鸞微打著哈欠,“不無可能。”
沈不苦呆滯在原地,懦聲道:“……可我,真的不會算,我隻是不想讀書。娘說,我可以不讀書,但是要自己賺錢。我想的呂大哥一樣,找些閒散的活兒……”
他眼角滲出眼淚,手裡頭的餅也不香了,沈不苦猛然跪在地上,在林鸞微驚詫的目光下坦然朝著牢獄門外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瞬間青腫,他認真地說,“爹,娘,孩兒不孝。”
“打住!”
林鸞微扭頭看著沈不苦,露齒一笑,遂道:“我想說的是,誰算出來,才有可能死呢。”
為小侯爺所用,卜算天命?見鬼!
她時時刻刻記著下山曆練前師傅對她語重心長的囑咐,“阿鸞,你要謹記,莫要摻合進皇家宗族的鬥爭之中。無論是誰,都很難在紛繁複雜的環境裡獨善其身,到頭來不過是,大夢一場,生死不由己啊。”
正出神想著,“吱呀”一聲,牢門被推開,那官兵手指繞了一圈,最後指向了還在躺著的林鸞微,“就你了,隨我來。”
狹窄的天空似是一座牢籠,嶺洲被濃黑天穹籠罩於下,烏雲遮蔽彎月,暗淡無光。
林鸞微被帶到了裝修富麗的寢閣之中,屋內正燃著淡淡的薰香,三麵牆壁均掛著名家山水畫。正中央,有一紅木桌,木質紋理精致,在它背後,是架在紫檀架子上的屏風,上麵繡著鳥雀。
有兩人從屏風之後繞了出來。
官兵所說的陸統領此刻正對著鬢若刀裁的男人低眉順目,姿態恭敬,恍若今晨威武揚鞭的他不複存在。而小侯爺一身紅繡龍袍,鶴麾裹身,腳踏金絲鳳靴,束發以紫玉金冠,好不華貴。
陸統領見林鸞微還呆站在門口,不由得出聲斥道:“見到小侯爺還不速速跪下?”他扭頭看著男人,“小侯爺,人來了。”
林鸞微不僅跪下了,她還埋首進膝蓋,顫抖著身子,將自己縮成一團,卑躬屈膝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愛。
“抬起頭來。”
林鸞微振振有詞:“小侯爺謫仙般的人物,我等刁民不配抬眼!”
小侯爺聲音帶著一絲疲累,他坐在紅木桌前,右手捏了捏眉角,語氣不耐煩,“我再說一次,抬頭。”隻一個眼神,便讓林鸞微頓感悚然,“聽旁的神棍說,你一卦十兩,從未失手?而且還同將軍府有著頗深的淵源。你和衛銃將軍很熟嗎?”
“那是我唬人的。”林鸞微啜喘地說。
究竟是誰把她供出來了?!再也不給自己打招牌說一卦十兩,從未失手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有,她隻是替將軍府的洗衣婆子卜了一卦而已,哪裡就淵源頗深了!假的,假的!
“唬人?嗬,陸統領,”對於林鸞微這番說辭,小侯爺顯然是不信的,他神色肅殺,口吻冷峻,心想著定要給這心思活絡的小神棍點恐嚇,方能逼出她一番真話來。他驕矜地俯身上前,一字一句地說,
“把這唬人,不說真話的神棍,拖出去喂狗。”
小侯爺明顯不吃她這套。
“不要!”林鸞微道,“我說,我說。”
林鸞微轉念一想……
小侯爺與陸統領打京城而來,肯定同衛將軍認識。將軍府裡現在還住著一位貴客,也是打京城而來啊,瞧府裡頭對他的態度恭敬,就連衛銃也如此,那他肯定也是王侯將相,地位不會比小侯爺低,說不準也認識。
替衛銃卜卦一事不能說,況且他現在去了柳河縣,不能來救她,那便隻有周靜和了。如若再同周靜和攀上些關係,將他拿出來做個擋箭牌,或許可以讓眼前的小侯爺和陸統領猶豫後果,不會為難她。
“是!”林鸞微心一橫牙一咬,“我同將軍府中的貴客交情頗深!他如果知曉我失蹤,怕是會大發雷霆呢!還請小侯爺速速放我回去見他,他方能心安啊!”
另一邊。
月落星沉,將軍府的書房燭光微亮,窗牖上倒映著一抹身姿欣長的人影。
年輕人坐在案牘之前,臉龐隱在昏黃的燭光下,他眉梢眼角冷然,執筆在紙上寫下一行行小字。
簌簌涼風從窗縫中鑽入,一點點逼近,在冷風摹身之時,驟然間,男人打了一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