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洲的春暖持續不過半月,一夜雨,春寒加劇,哪怕時至正午天地間仍然潮濕陰冷。
蒙蒙雨絲落在了街巷中穿梭行駛的馬車車頂,車夫頭戴一頂鬥笠,迎著冷風,聲音沙啞:“公子,我們馬上就到寧安坊了。”
“知道了。”車乘裡傳來男人不鹹不淡地回應。
年輕人身著一身烏色錦袍,袍身上繡著雲紋,金色腰封緊扣著他勁瘦的腰身,長身玉立,具有與生俱來的貴氣。在嶺洲這方寸之地,怕是尋不出第二個可以與之相媲美的人物。
周靜和手裡正把玩著一枚玉佩,質地溫潤如玉,淡淡的光澤流轉,明亮如鏡。
回想起今早小廝將這玉佩交予他時,還附贈了一句話:“主子說了,來者是客,不來後果自負。”
對方顯然給了他一個極大的下馬威,主子張狂,連帶著小廝的語氣都透著些不耐煩。周靜和問:“那我若是不去呢?”
“不去的話,主子可就要將這玉佩的主人扔進惡狗堆裡喂狗了,他是您的朋友,您不會見死不救吧?”小廝實事求是地回答。
“嘖,既然都這麼說了,我不去,豈不是顯得很無情?”換句話說,他不去,還怎麼讓這場戲演起來。
周靜和眸光沉沉。
衛銃的玉佩落入他人之手,還有那憑空而出“交情很深”的朋友……
嗬。
空氣中飄蕩著一聲輕笑,周靜和收起回憶,將玉佩揣進懷裡,頗有興致地勾唇,眼神卻極度冷漠,“有意思。”
馬車疾馳而過,在肅寒中留下車轍印。
從天幕墜下的細雨淅淅瀝瀝敲打著樹枝,落葉紛飛,竟然將這初春季節映襯的有些頹敗。
這一落不停的雨攜帶著春日冷寒滲透進牢獄,對昨日受傷的神棍以及年邁的宋福不甚友好。
林鸞微纖細的手臂穿過牢門鐵欄中的縫隙,將錢袋子放進兩位巡邏官兵手中,這錢袋子還是當初離開茶館時老板相贈的,現如今被用來通關係了。
“大哥們,能否托你們拿幾床被褥給這些算命師父?還有許大娘給我的那筐藥材,當時也被收走了。”林鸞微道。
兩位官兵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這重量怕是超出他們一個月的俸祿。二人雙雙遞眼色,心思微動,但又害怕被陸鳴和小侯爺發現,所以猶豫不決,“這……”
林鸞微撫慰道:“放心吧大哥,小侯爺和陸統領乃矜貴之人,怎會屈尊降貴來這濕冷的牢獄呢?通融通融,你們也不希望鬨出人命,對不對?”
他們凝了一眼躺在地上時不時發出痛苦低叫的宋福,終是點頭答應了下來,“僅此一次。”
林鸞微:“好嘞好嘞!謝謝大哥們!好人有好報!”
有了被褥可以暫緩寒冷,有了許大娘的藥材可以防止受傷之人傷口化膿。
許大娘贈給她的藥材是采藥後山上的新鮮藥材,有些不用搗碎煮藥湯發揮藥效,單吃一根藥草、或是用手將它撕成碎末撲在傷口處,也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
兩間牢房是緊挨著的,林鸞微將藥材分類後,托官兵大哥給隔壁牢房的算命師父送去,每人一份。
沈不苦誇讚道:“林大哥,你怎麼什麼都會啊。”
“醫”也是五術之一,上能解毒,下能治病,她從小在雲銜山上跟著師父耳濡目染識藥材,自然會懂。
林鸞微謙虛地說,“比起那些真正救死扶傷的醫官,我現在所做,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何況這些算命師父皆因“國師親傳弟子”被牽連,名義上,他們遭受無妄之災跟她這個真正的弟子脫不了乾係。
她現在不能暴露身份,隻能通過其他法子來彌補,然後再尋一個契機將這些人都救出去。
沈不苦雙目炯炯,看向林鸞微的眼神帶了幾分異樣,他聲音漂浮,似自言自語,“恰恰因為是微不足道、不足掛齒的小事,所有人才會選擇袖手旁觀。可每一件大事,不正是一件件小事所堆砌的麼。”
他說話的聲音微弱,林鸞微聽得不真切,隨口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在誇林大哥你這人啊,福德加身,凡事自會化險為夷,遇難成祥。”沈不苦遮掩道。
恰在此時,剛才來送被褥和藥材的官兵又折返回來,溫聲對林鸞微說,“小侯爺有請。”
沈不苦聽到“小侯爺”這三個字後,激動地爬起身來,抓住林鸞微的衣袖,抿唇搖頭。
林鸞微歎道:“該來的總會來。”
她將沈不苦的手從衣袖上拂了去,衝著他咧嘴一笑,“放心吧,今日你們就會重獲自由。”
語畢,林鸞微隨著官兵走出牢房,徒留沈不苦獨獨佇立其中,目光追隨著少年的背影逐漸模糊,直至消失。
……
這次林鸞微被帶去的地方是宅院正廳,相比於昨天的寢閣來說更為富麗堂皇。鎏金銅瓦,飛簷鬥拱,金龍盤柱,頭頂之上還懸掛著琉璃燈盞,所有桌椅皆是金絲楠木而製。
林鸞微識相,一入正廳見到小侯爺,立馬伏身跪下。周圍靜悄悄的,有陸鳴、有小廝、有鐵騎侍衛……
卻獨獨沒有周靜和。
她心中一煞。
小侯爺一言未發,對乖順跪在地上的林鸞微置之不理,他招呼來傳話的小廝,問道:“信物和我的話可都帶給那位貴客了?”
小廝應聲答:“都已帶到。”
小侯爺陰陽怪氣地說,“所以,為什麼那位貴客還未出現?我還設了晚上的宴席特地招待呢,心想著見見這位神秘的貴客,也讓我開開眼,我還從未結識過嶺洲的權貴呢。”
他的眼神並未落在林鸞微身上,可話鋒卻毫不避諱地指向她,字字珠璣。
聞言,陸鳴緩步走到林鸞微身側,手中還拿著黑色長鞭,接著小侯爺的詢問回答:“怕不是這個小神棍是故意的,為了逃避,端出一個並不相熟的貴客來當擋箭牌,實際上根本不認識。”
小侯爺繼續問:“所以他為什麼要編造這麼一個謊言脫困呢。”
陸鳴目不斜視,振聲道:“怕不是這個小神棍就是雲銜山上我們要找的人,他早就知曉我們的目的,所以演戲想嚇唬我們,順便隱藏自己的身份。”
“如果真是我們要找的人,那我就不能輕易把他扔去喂狗了啊。”小侯爺故作可惜地說。
“可以先扔進惡狗堆裡教訓教訓,免得以後對小侯爺不忠誠。”
林鸞微:“……”
有完沒完,你們這一問一答的,讓我怎麼插話?
林鸞微眼睛滴溜溜地轉著,頂著一群並不友善的目光,能屈能伸地磕了一個響頭。
隨後,少年伏地戰栗:“我不知道二位爺去雲銜山上要找何人,但實不相瞞,我此前的確是雲銜山的人。”
林鸞微啜泣著,將腦海中千絲萬縷的謊話最終編織成可以讓她在此情形下應付自如的故事。
她接著道:“他們說我天資愚笨不能學習卜算,隻能做掃地僧,平日裡也無人與我為友,從小飽受欺辱。我不甘心就偷著去學,不料被半銜老人身邊的弟子發現,因此將我趕下了山!”
林鸞微言辭激蕩,眸底震蕩出一片恨意,“我恨雲銜山上對我不公的每一個人,所以我願以微薄之力幫助小侯爺找到想找的人,隻希望小侯爺能放我一條生路。”
短短兩段話,同一種說辭,她對周靜和說了一遍,又對小侯爺說了一遍。
原想著周靜和出現她就能將他作為擋箭牌,讓小侯爺思量他們這層關係,不會輕易下手,可不知究竟是哪裡出現了差錯。
林鸞微脊背僵直,膝蓋因為久跪受潮逐漸蔓延出痛楚,她說得淒慘悲涼,率先把自己擇了個乾淨,“我好歹在雲銜山上偷學了一段時間,也算半個正統,小侯爺不妨聽我算算再做決定。”
就在小侯爺思索林鸞微的話是真是假時,突然從門外跑進來一個鐵騎兵,“報——”
他飛速跑到小侯爺身邊,附在其耳側說了一句話,霎時,小侯爺看林鸞微的眼神變得平和,而平和之下,又潛藏陰毒。
“我且聽聽。”聽完鐵騎兵傳來的消息,小侯爺嘴角泛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雖不知鐵騎兵究竟說了什麼,但林鸞微想,當務之急是需要循序漸進引導小侯爺審時度勢,把牢中的無辜之人先放了,解決心頭顧慮。
“小侯爺最近是不是仕途順遂,頗受喜愛?”
“自然。”
“但是小侯爺最近也十分憂愁,因為你受製於兩方,不知道該聽誰的,所以經常夜裡失眠。肺腑有積鬱的憂慮導致舌苔發黃,同理,肝火旺盛也會讓小侯爺無緣無故想要發怒。”
“……繼續。”
“處於左右為難的位置,行差踏錯便會受到排擠。如若不避免過失,收斂不語,那麼將會八月有凶。”林鸞微正色道,“陸統領來嶺洲狂妄鞭打路人引起眾怒,小侯爺乃陸統領的主子,自會為民議論。小侯爺現在氣焰正盛,大動乾戈抓算命先生,若是傳到那位耳朵裡,必會遭遇災禍。”
陸鳴:……遭了。
鞭打行人之事小侯爺並不知情,所以在聽到林鸞微所言之後,他眼神不悅地看向垂著頭的男人,“陸鳴,知道該怎麼做吧?”
陸鳴:“屬下知道。”他抬起手,重重地抽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力氣不小,臉頰立馬紅腫起來。
小侯爺滿意地點點頭,旋即又把目光落回林鸞微身上,眉頭緊鎖。他沒想到,一個平平無奇、隻會諂媚訕笑的掃地僧竟然也能算出這麼多東西,而且很準。
雲銜山果然名不虛傳。
頓了頓,小侯爺道:“吩咐下去,把牢裡的人都放了。”
“遵命……”
此話一出,林鸞微繃著的心終於鬆懈了下來,僵直的脊背也鬆弛彎曲。
想來是她算得不錯,小侯爺聽進了心,不好在這個當口太過張揚放肆。雖然嶺洲離京城有千裡遙遠,可畢竟還有個衛銃將軍,如若被他聽了去轉頭告訴聖上,那麼後果……可想而知。
“哼。”隻是下一刻,剛剛安心的林鸞微又聽見了男人凶狠的冷哼。
小侯爺瞳孔陰沉,將剛剛和諧的氣氛驀然打斷,從座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林鸞微,“你算得不錯,我甚至真的想放你一條生路,或者讓你為我所用,去尋雲銜山之人。可是……”
男人渾身散發著可怕的戾氣,那是想要殺人滅口的前兆。
風馳電掣間,小侯爺已經走至林鸞微的眼前,他將陸鳴手中的黑色長鞭搶了過來,胳膊抬起,在空中揮起鞭子。
這一鞭能打得人皮開肉綻,若打上個十來下,她會在源源不斷的失血痛苦中喪失意誌。
“剛剛得到消息,國師弟子是個十七歲左右的明朗少年,跟你實在相像。如果是你,我希望在這鞭子落下的時候,你會承認。如果不是你,那沒辦法,知道的太多隻有一條路——便是死。”
少年?林鸞微愣了愣,莫非是師父放出的假消息,助她一臂之力?
話音剛落,男人揮鞭的弧度大了起來,在即將落下時,林鸞微腦海中有一根弦突然崩斷!
現下,無辜的算命先生已被放走,她在寧安坊也徹底了無顧慮。林鸞微緊握拳頭,在心裡估算自己與小侯爺之間的距離,究竟怎樣才能在鞭子落於身上的瞬間憤然起身,去扼住小侯爺的喉嚨,讓他成為自己的人質。
“等等——”少年出聲阻攔。
倏然,“咻”的一聲!空中傳來尖銳的破空聲。
還未來得及看清那是什麼,小侯爺與陸鳴便已經狠狠地摔倒在地,劃出了一段距離。
他手中的黑鞭也被打落,定睛一看,僅是一塊兒石頭,卻能劃帶著淩厲的風,威力十足。
“有刺客!保護小侯爺!”陸鳴大喊道。
正廳裡寂靜無聲,所有鐵騎和家仆都跑到小侯爺身前,拔出劍提防著未出現的“刺客”。
遠處衣袍獵獵,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正廳門前的高樹上,正有一男子的身影。
烏色錦袍,麵如冠玉,似笑非笑,這小石頭正是出自他手。
他淡淡道:“陳天洋,你怎麼還是那麼暴躁。這嶺洲是你家開的,你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你想要誰的命就要誰的命?”
年輕人神色自若,足下一點,自那高樹上一躍而下,攜風而降,仿若仙人。
林鸞微趁機躲閃,猛地起身,眼前暈眩險些跌倒。耳邊一陣風掠過,她的腰隨之被一隻溫熱的手掌輕輕托住。
周靜和覷著她,端量她狼狽的神情,與她第一次誤闖馬車時沒什麼不同。
“和我交情頗深的朋友,現在變成啞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