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搬來清凝峰後,司空無雲放著那些寬敞殿室不住,仍然選了間灰撲撲的狹窄小築。
站在簡陋木門外,蘇時雪推門的手頓了片刻。來的路上,許多懸而未決的疑惑她都想明了。‘牽心’與她身上的毒同根同源,最初在她身上下了奇毒的人,就是司空無雲。傳信引了徐長峰和沈蒼年來殺她的,也是他。
可她想不明的是,做出這些事,那少年到底猶豫了多久、掙紮了幾次,才落得如今滿頭銀白?
而這銀發滿肩,又是多少次錐心斷脈的極痛?
那日在黑暗中,她以為他是在莽撞表白,原來是在傾訴遺言。
後來他忍著痛反複問為何,默而未說的後半句,分明是……為何不怪他,為何不殺了他。
而她卻說……‘看來你的心疾還不重’。
當時話落催下的那滴淚,此時終於淌到她手背上,也化成一縷銀絲,狠狠纏上她心臟。
門未鎖,她抬手推開,仿佛看見墜落深穀的月光。
屋內漆黑,牆角小榻上一人瑟縮在被衾中,紛亂銀發沿著榻沿垂下,折射著門縫漏進來的冰冷光芒。素淨白衣下,少年瘦得厲害,脊骨節節凸起,看著脆弱又絕望。
她邁步進門,朝小榻一步步走去,榻上的人卻沒半點反應。這不應該。以先前幾次出手時司空無雲展示出的水平,怕是她還未靠近小築,他便能有所覺察。
現在這隻能說明……他無法察覺了,他已是強弩之末了。
她在榻沿坐下,被褥微微下陷,沉睡著的司空無雲也跟著一晃,卻仍未醒。
他一手枕在腦下,一手蜷在胸前,身子縮成一團,像不安的小獸。收在胸前的手緊緊攥著,似乎正握著救命稻草。一束微光漏進指縫,蘇時雪才看清,原來他指間什麼都沒有。
他什麼都沒有。
看著司空無雲幾乎和白衣銀發融在一處的蒼白臉色,蘇時雪突然感覺心頭揪著難受。毒是他下的,她如今常受掣肘的情況也是他導致的,甚至先前幾次險些喪命的危局,他也該負一定責任。
可她怎忍心怪他?
若他從未猶豫,若他烏發如墨,她此時可以毫不留情殺了他。
她指尖穿過銀白,緩緩梳理著,像是無言的安撫。不久前內門弟子閒聊她聽了一耳朵,說依稀記得司空無雲剛入宗時還是一頭黑發。
而此時在她指間流淌的三千銀絲,幾乎不見墨色。
“你怎麼……”
她喃喃出聲,卻又不忍說下去。
他怎麼忍得啊……滿頭銀發,萬絲纏心,他怎麼忍得啊?
指尖勾住打結的發,扯痛了發根,沉睡的少年戰栗一下,茫然睜開雙眼。先前總是濕漉漉的眼睛此時虛弱半睜著,望著黑暗發愣,許久才察覺到身旁有人。
蘇時雪看著那道視線空茫地轉向她,先是條件反射地亮了下,隨即慌亂起來,整個人往牆邊躲。隻是這榻太小,她甚至不用傾身,伸手便捉住了司空無雲手腕。
掌下衣料冰冷,像是在冬日晾了整夜,細察才發現,冷的是衣料下裹著的人。
他因虛弱而發冷,因發冷而輕顫,聲音也弱得近乎卑微:“師尊,彆……弟子狼狽……”
蘇時雪攥著他手腕不放,溫涼的肌膚被掌下的冰冷襯得滾燙。昏暗中,她尋到雪色裡的那雙眼,認真問:“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聞言,剛想躲開視線的司空無雲頓住了。
他猶疑著不敢相信,用眼神去試探,很快從凝著他的那雙眼中探得篤定。他周身更冰涼了些,最後一塊遮羞布被扯掉了,身為牽線木偶的秘密就這樣被暴露在他最不願讓知道的人麵前。
他絕望地搖著頭,拚命想要抽回手腕,可他沒力氣了,長久的折磨積傷太深,他已經到破碎邊緣了。
攥著他手腕的指節緊緊不放,榻邊人傾身拂開擋住他眼角的銀發,問:“有沒有解藥?”
司空無雲一愣,很快答:“沒有。”
蘇時雪沉沉望著他,想要從他眼中探尋些什麼,幾息後她忽地起身,將輕似羽毛的少年打橫抱起,一邊朝外走,一邊自言自語般說:“有,一定有。”
日光潑下,刺得司空無雲下意識抬手去擋,那手卻瘦得快要擋不住落入眼底的陽光。
“……去哪兒?”他像是仍在夢中般,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救你,”蘇時雪閃身往外門去,“我不讓你死。”
司空無雲猶豫啟唇:“可我……”
可他前幾日剛冒犯了她,可他幾次三番刻意接近她,可他先前還下毒要害她……可他是個受人操控的牽線木偶。
這些話,他哪一句都說不出口。被那雙手臂堅定鎖著,他想離遠些又不舍,想靠近些又不配。帶著夏日餘溫的日光毫無保留地灑在他身上,讓他著迷,又讓他害怕。
“歸根結底怪不到你身上,而且……”蘇時雪垂眸望了他一眼,陽光照得他近乎透明,像是下一瞬便要隨風消逝,再開口聲音不由得放輕了些:“那日我說話重了,兩廂抵消吧。”
“……不怪師尊。”
司空無雲適應了陽光,移開些手指,眼中望見的便隻有她輕抿著的雙唇。他恍惚出神片刻,隨即挪開視線,聲音輕微:“不怪師尊。”
今日一早,華乘海便把蕭雪山打發出去了。此時他獨自躺在院中搖椅上曬太陽,兩手搭著椅把,手指輕叩,口中喃喃自語:
“每日跑山三個來回,起初過了四個時辰才爬著回來,這才月餘,就能一個時辰跑完了……得加點,再加點。秘界裡的靈獸也不夠他霍霍的了……得去外頭,去哪兒呢……通靈山?通靈山不錯……”
念到一半,腳步聲從院外傳來,他懶懶啟開一隻眼:“你小子行啊,今日這麼……”
“快”字還未出口,他聲音便滯住了。見著蘇時雪橫抱著一個雪羽似的人進來,他從搖椅上緩緩坐直身體,話音不自覺帶了些敵意:“這什麼人?”
“我弟子。”蘇時雪徑直往上次她在藥堂借宿的小屋走,一邊走一邊說:“他情況有些棘手,麻煩華前輩幫忙看看。”
小屋門無風自開,她抬步入內,將司空無雲平放在小床上。他已虛弱至極,隻是一路吹風,額角便已布滿細汗,臉色比衣衫還要蒼白些。
華乘海急步跟在她身後,脫口而出:“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屋子……哎,罷了,罷了!”他望向雙眼半闔的司空無雲,隻一眼,神色便嚴肅起來:
“怎麼搞的?心脈受損成這般模樣,是翻刀山了嗎?”
話音剛落,他對上蘇時雪眼神,倏地明白過來。
“‘牽心’!”
“‘牽心’。”兩人異口同聲。
華乘海登時立眉:“救他做甚!‘牽心’在他身上,就說明……是他!你還讓老夫救他做甚?!”他知曉蘇時雪要隱瞞中毒一事,當著司空無雲,他便含糊了半句。
蘇時雪立在小床邊,垂眸望著司空無雲瘦削如刀的下頜:“他是受人控製,前輩也清楚。”
她看向華乘海,眼神平靜,所有波瀾都藏在了水麵下。
“刀鋒無罪,作惡的是揮刀人。而且,你看他……若不救,我於心不安。”
華乘海上前兩步,撩起一把銀發握在掌心,沉默許久後歎道:“造孽……造孽!他……他如今這般模樣,怕是遭了千般萬般罪……旁人根本無法想象。”
曆儘千帆的老人也生出了些不忍,皺眉半晌,最終瞪了蘇時雪一眼:“下不為例!老夫這兒都快被你丟來的人塞滿了!”
“前輩何意?”蘇時雪不解地望向他:“還有什麼人?”
華乘海一頓,轉臉望向彆處。他答應了蕭雪山,借住他藥堂以及跟著他修煉一事不叫蘇時雪知道,方才他義憤上頭,不小心說漏了嘴。
“還救不救了,問這麼多?”他轉身朝前頭走,去找藥。
蘇時雪剛抬步要跟出去,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冰涼潮濕的指尖握住。
司空無雲偏著頭,雙眼半開著,拉著她的手想用力又止不住顫抖:“師尊,不必……費心,彆走……”
他眼裡濕漉漉的,像窗外照進來的的碎光,又像要墜不墜的淚。話語支離破碎,想說的全從他指尖遞了過來——他害怕,他怕他的生命到此為止,他怕門一關就再也看不見它打開。
蘇時雪反手握住他指尖,攥緊了,傳回去幾分溫熱:“你放心,以後見得到。”
是那晚她說過的話,當時是隨口一答,此刻卻極為認真,像是承諾。
她鬆開手,轉身朝門外走去。離開小屋前,她腳步遲疑一瞬,回身掃了眼房間。是她上次借宿過的客房沒錯,隻不過……這股淡淡的草木清香,真的好熟悉。
門關上,斜投在小床上的光影被掐滅,骨瘦的手沿著床畔垂下。
司空無雲一直保持著偏頭望門的姿勢,眼睛虛弱到幾乎睜不開,卻一瞬也不敢閉上。
“他現在狀態危險,已是強弩之末,”華乘海在他的藥櫃中翻找著,悶聲道,“恐怕那心痛之症再來一次,人便不行了,當務之急是先吊住心脈。”
蘇時雪掃了眼這藥堂,入目處處整潔,纖塵不染,就連藥櫃裡數不清的藥草靈丹也分門彆類井井有條,絲毫不像華乘海本人一般隨性潦草。
“有解藥吧?”她問。
華乘海一頓,攥著一把靈丹轉過身,默了片刻沉聲道:“有的。隻不過,那地方……”
“無極聖宗。”她先前在那小報上看見了。
“對,無極聖宗。老夫前些日子也查了,匿跡多年的無極聖宗,一直藏在京西一座山裡,如今領頭那個叫張……張洞修。”
華乘海挑出幾枚丹藥,又將剩餘的丟回去,邊說邊繼續翻找:“無極聖宗向來不走正道,專攻歪門邪法,出名的有三樣,一個是‘牽心’,一個是‘空心鼎’——就你身上那毒。”
後半句他壓低了聲音。蘇時雪點點頭問:“還有一樣呢?”
“還有一樣,叫——‘無儘望眼’。”
聽著這有些詭異的名字,蘇時雪皺緊了眉:“‘無儘望眼’?那是什麼秘法?”
華乘海挑好了藥,就地掏出藥鼎來煉製,一邊忙活一邊講:“據說是個幻境秘法,‘無儘望眼’,進去了就望不到頭嘛。關於這個,老夫查到的不多,進了那幻境的,出來的就沒幾個。”
“撲”地一聲,華乘海掌心燃起一簇淡藍火焰,迎著那火苗,他問蘇時雪:“你確定要找解藥救他?為何救他?隻是於心不安?不為彆的?”
一連幾問,問得蘇時雪有些詫異,她頓了片刻,言簡意賅答:“不論救不救,張洞修我都要殺。”
華乘海凝眸望著她,良久才轉開眼神,搖頭歎了片刻,將掌中火送入藥鼎,沉聲道:“帶個心誌堅定的與你一同去,那幻境狡猾,有人一起能互相照應。”
“多謝華前輩,那……司空就暫托給前輩了。”蘇時雪掃了眼被華乘海瞬間弄亂的藥堂,轉身離開。
見她走了,華乘海兩腿一伸坐在地上,一邊煉藥一邊歎氣:“真是……清秋啊,你說,她怎麼不懂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何況屋裡那個還是隻病貓……”
藥鼎瑩瑩生輝,室內藥香陣陣,華乘海自言自語道:“老夫辛辛苦苦煉了藥,彆等那小子回來知道了,吃飛醋把那病貓打死了……”
華乘海在前頭忙活著,沒察覺後院回來了人。
來人身上利落勁裝染了薄汗,頂著滿肩陽光進了院子。他生著少年人獨有的勻稱身形,肩再寬一分便顯凶悍,腰再窄一寸又太瘦弱,清秀與力量在他身上結合得恰到好處。他徑直走到院角水池,撩起清水洗淨頭臉,淩亂落下的碎發被水打濕,全貼在臉上。
他將碎發一把捋上去,露出一張玉雕似的白皙麵龐,琥珀色眼瞳在陽光下更顯清淺,像是毫無烈意、唯帶果香的甜酒。
剛跑了三趟山回來,蕭雪山毫不疲累,隻覺亢奮。
近日來他幾乎是日夜不歇地跟著華乘海修習,白日練體術、獵獸禦獸,晚上學藥理煉藥。月餘下來,他從最初的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到現在能稱得上‘遊刃有餘’,可謂是進步神速。
他個頭竄高了些,身量也寬了些,走在外門時,已有不少人認不出他竟是曾經那個瘦瘦小小的少年。隻有兩點他沒變——仍是一身白皙如玉的肌膚,仍滿心想要回清凝峰看看。
蕭雪山甩甩發上水珠,聽著前頭藥堂有動靜,便打算回屋換身衣服去幫華乘海。
屋門推開,望見床上的人,他愣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