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儘沉淪 “姐姐……難受。我難受…………(1 / 1)

窄床上的人見門開,眼睛微微亮了下,又緩緩滅了下去,張了張唇卻沒有出聲。

蕭雪山扣著門框愣了半晌,才認出這個突然出現在他屋裡的人。上次見時,還是皇城外那個晚上,這人披著一身月光,剛結束了一場惡戰,人和手中的劍一樣銳利冰冷。而此時,他躺在窄床上氣若遊絲,淩亂銀發和骨瘦的手一同垂在床沿,像是要斷的弦。

可不久前他還從外門弟子口中聽聞,說這人在內門月考核一鳴驚人,這才短短一月時日,他怎麼就……

他發著愣,司空無雲先開口了:“這是……你的房間?”他輕喘著勻了會兒氣息,又繼續:“師尊帶我來的……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師尊?”蕭雪山重複著他口中的稱呼,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立即回身往門外看,院中卻不見她的身影。

樹梢飄落夏末秋初的第一枚黃葉,枯黃打著轉落進蕭雪山眼裡,他恍惚開口:“……沒事,不麻煩。……既是掌門帶你來的,你住著就是,我去彆處。”

說著無事,他心頭卻湧上一股莫名的滯澀。那滯澀的來由他說不明,對著聞千合時有一些,聽說司空無雲時也有一些,此時得知她如此在意司空無雲,那酸脹情緒快要把他淹沒了。他有些無措,轉頭想往外走,卻被身後微弱的聲音叫住。

“能不能……彆走?”司空無雲半睜著眼,露出的一線眼瞳幾乎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重色。

“和我……說說話,我恐怕……閉上眼,就睜不開了。”

門口的人停住腳步,初露鋒芒的肩背擋住了門外的大半陽光。蕭雪山遲疑著,他想立刻關上門,想頭也不回地離開,甚至想去山頭上再跑幾圈吹吹風,散一散心頭的憋悶。

幾息過後,他垂著眼轉回身,拉開桌旁木椅,安靜坐下,動作帶起一陣草木清香。

說是要‘說說話’,一坐一臥的人誰也沒開口。蕭雪山坐在桌邊,以肘抵膝,琢磨著心中那股異樣情緒的來源。司空無雲側了側頭,視線緩緩移動,上下打量著蕭雪山。

兩道呼吸此起彼伏許久,虛弱的聲音先響起:“其實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在……成為她的弟子之前。”

蕭雪山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沒覺察司空無雲沒再稱呼‘師尊’,而是用了更顯親昵的‘她’。

“我一直很……羨慕你。”

“羨慕我?為何?”蕭雪山被他這句拽回了注意力,有些驚訝。司空無雲是受人羨慕的內門弟子,他有著眾人崇拜的絕豔天賦,如今病了,還有……她的關心。羨慕他什麼?

一旁傳來的聲音輕得像歎氣:“你……有那麼乾淨的一雙眼睛,就好像……沒有任何秘密,好像從來都……無需說謊。你見誰都笑,對誰都坦誠……真讓人羨慕。”

蕭雪山眉心動了動,抬眼去望司空無雲的神色,卻被一片銀白與蒼白晃了眼,模模糊糊看不清。

司空無雲歇了片刻,繼續斷斷續續說著:“而且……她最信任你,同你說話時……神色總那麼放鬆,總是帶著笑……那晚……兩名峰主背叛,她第一個想到的人……也是你。”

“她……?”蕭雪山一頓,試探般問道:“你是說……掌門?”

司空無雲隻靜靜望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應聲。蕭雪山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愣怔著在心中重複著他的話。

掌門最信任他……同他說話時總帶著笑。

思緒一晃,熟悉的麵容便回現他眼前,一向清冷抿著的唇角輕輕一勾,和聲叫著他名字。

許久沒聽到的聲音在他耳邊悠悠回響,他心神微蕩,某種快要兜不住的酸甜情緒就要從心口傾瀉而出。

不對。蕭雪山倏地回神,接著短劍出鞘,徑直抵上司空無雲心口。

“你怎麼知道,那日掌門第一個找的人是我?”他眼眸微眯,清酒般的眼瞳瞬間覆滿寒冰:“那時你還沒轉入她門下,藏在她殿外做什麼?”

華乘海煉好了藥,推門入內時看見的便是這副場景。

“哦喲謔!你小子行啊!”他絲毫不受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影響,抬步上前拍了拍蕭雪山肩膀:“怎麼回事,人家病成這副模樣,你還要動手?”

華乘海話語帶笑,分明是樂見其成。他讚賞蕭雪山不怕苦不怕累,也認可他心思細敏一點就透,但實在受不了他這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明明為了能站在蘇時雪身邊吃儘了苦頭,卻還認不清這是喜歡她。

可感情這種事,他又怎麼好插手?他索性一直等著這小子自己認清心意,快憋死他這把老骨頭了。如今蘇時雪送了這病貓來,說不定正好推他一把。

華乘海笑得滿意,卻聽蕭雪山冷冷說:“他行事可疑,我懷疑當初徐、沈兩峰主謀害掌門背後有他的手筆。”

“……”華乘海無語片刻,失望地“嘖”了聲:“懷疑又如何?你那好掌門要救他,你聽是不聽?”

蕭雪山微怔:“掌門……知道?知道……也還要救他?”

華乘海點頭看著他,像是在期待他的反應。

蕭雪山眨了眨眼睛,“刷”地收劍,瞬息前的銳芒儘數收斂,化為幼犬般的乖順。他朝華乘海攤開手:“藥給我吧,華大爺,我守著他。”

“你……”華乘海張口結舌半晌,隨即將手中玉瓶往蕭雪山掌心重重一砸,滿臉恨鐵不成鋼:“三個時辰服一粒,一瞬也彆讓他合眼,等著你那好掌門帶著解藥回來!”

他朝門外走兩步,又折回身來,往少年背上招呼了一巴掌:“我恨你是塊木頭!”

蕭雪山握著玉瓶發愣,久久沒明白華乘海的意思,聽著小床上的人虛弱倒氣才回過神來,啟開玉瓶小心倒出一粒藥,又取過桌上茶壺倒了盞溫茶,沉默看著司空無雲服下。

華乘海煉藥了得,一粒下去,司空無雲便緩過來些,對蕭雪山道了聲謝,又問:“既懷疑我,為何還照顧我?”

“掌門要救你,我聽她的。”蕭雪山坐在小床對麵,眼睛垂著。那股熟悉又莫名的滯澀感如同開閘泄洪,將他整個人淹沒。

司空無雲意識清明了些,打量著一旁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很快從那雙黯然眉眼間探明了對方心思。他了然一笑,輕聲開口:“我傾慕她。”

蕭雪山一怔,聽不明白似的睜大了眼。

司空無雲輕笑著補上後半句:“你也是。”

秋風驟起,黃葉簌簌落下,隱約如雷鳴。

另一邊,蘇時雪先回了趟內門,沉心思索著應對之法。無極聖宗匿跡多年,如今已沒什麼大能,並不難太對付,但那些歪門邪道她不得不謹慎。

華乘海所說的無極聖宗三大秘法,一個‘牽心’折磨得司空無雲不成人樣,一個‘空心鼎’讓登至巔峰的原身悄無聲息變成廢人,最後一樣‘無儘望眼’幻境也必然十分難纏,她確實要找個幫手一同去。

隻不過,這算是她的私事,總不好因為這個勞動宗門。

正猶豫著,一人從身後喊住了她,回身一看,見聞千合立在樹下,恰有一片青黃落葉輕飄飄地停在他肩上。

“師尊,是要外出嗎?”說話時,他凝望著蘇時雪,像是想要從她身上探尋出些什麼來。

對上他的沉靜眼神,蘇時雪忽地想起華乘海說的——‘帶個心誌堅定的一同去’。聞千合性情冷清,除了修煉幾乎不在乎彆的,不失為上佳人選。

“我要去無極聖宗走一趟,找一樣東西、殺一個人。”她並不強求,和聲問道:“你願不願意與我同去?不過……或許會有些危險。”

她沒抱太大希望,卻沒想到聞千合毫不猶豫地開口:“好。現在便去麼?”

京西多山,群山連綿成片,一眼望不到頭。

不確定無極聖宗藏匿的具體位置,傳送法陣便開在了山中某處深林,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林間,細細查探著山中的靈力波動。

聞千合一手握著劍防備著,一手不斷撥開擋路的枝條,眼神沉沉望著前方背影。

前些日子與謝鴻影長談後,他心中一直存著疑影,哪怕問過了蕭雪山,也無法消弭。走在前麵的人麵容沒變,身形沒變,但行事作風乃至一抬眼一抿唇都與從前大不相同。

他知道這世間有些陰毒秘法,譬如奪舍、轉生,但他不知該如何試探。而且……如果師尊真的換了人,那為何換來的這人不僅沒有行凶作惡,反而好得令他如在夢中?

救他、關心他、保護他,以及……那個未成的吻。

近日來他仿佛落入暴風,兩道巨力將他來回撕扯著,一邊是原本的師尊,一邊是眼前的夢。現有的一切他曾可望不可及,可代價是換走了他心心念念十幾年的人。

他該質問?還是該自欺欺人?相悖的力快要將他撕碎,他跟著前麵的腳步茫然走著,心懸在高空戰栗不定。

“小心,就在這附近。”蘇時雪停步壓聲,凝望著麵前的山穀。穀口狹窄,隱約可見窄道後綠樹清幽,但穀外彌漫著一層汙濁氣息,顯然是某種詭異陣法。

聞千合收起紛亂心神,屏息分辨片刻道:“應該就是這裡了,從前聽過傳聞,無極聖宗的入口便是一道窄穀。”

無極聖宗陰邪難纏,蘇時雪沒有吝嗇技能卡,一進山林便用了張‘頂峰重現’。此時她神識覆蓋了整片山脈,凝神一寸寸掃過,除了前方不遠處那片汙濁氣息,再覺察不出任何異樣。

“走吧。”她抬步向前,邊走邊囑咐道:“記得我先前和你說的,那幻境棘手,一定小心。”

聞千合走在她斜後,垂眸沉默片刻,問:“既知棘手,師尊也還是急著來,究竟是為了找什麼東西?”

“一份解藥。”

“給誰?”

腦後傳來的聲音冷靜又陌生。

蘇時雪循聲回頭,對上了一雙寒星般的黑沉眼眸。那雙眼深如幽穀,微垂著望向她,似乎在探尋著什麼,又似乎已經尋得了答案。

“給……”

剛出聲,眼前場景驟變。

山林消失了,窄穀消失了,眼前的人也消失了,四周陷入寂靜黑暗。蘇時雪一瞬反應過來——這便是無極聖宗的幻境,‘無儘望眼’了。

幻境裡會是什麼?錢財?權勢?力量?可錢權於她無用,力量她此時也不缺。她心底最深處想要的,會是什麼?

黑暗中,她朝前方走了幾步,繃緊心弦的同時,竟隱隱升起了一絲探明真我的期待。

可流光一轉,她竟回到一個熟悉的地方。大殿寬敞,四角點著燈,暖黃微光在暗夜中照不了明,倒顯得氣氛曖昧不清。

各處擺的還是舊物件,無影紗做成的床幔還留著細微裂痕,窗邊花瓶中一支藍紫桔梗顫顫巍巍,空氣中彌漫著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是她的千雪殿,被炸毀前的千雪殿。

‘無儘望眼’為何會帶她回到這裡?帶著滿心疑惑,她視線一轉,便看見榻邊地上躺了個人。

少年伏在冷硬石磚上,黑發散亂,濃墨間露出一線緋紅耳廓。他像是正忍受著極熱,整個人貼在地上,試圖從青石中汲取片刻清涼。

亂發覆著他側臉,隨著呼吸一顫一顫。顫動的發絲落在蘇時雪眼裡,就像那灼熱鼻息正正撲在她眼睫。她被那縷碎發牽著走過去,在他身旁蹲下。

猶豫片刻後,她抬手握住少年瘦削的肩,衣衫下肌膚滾燙,灼得她指尖瑟縮了下。

少年意識不清,卻很乖順,她輕輕用力就將他翻過身來。後腦貼上磚石時,不知是因太涼還是太硬,他皺眉悶哼了聲,緩緩睜開雙眼。

酒液般的琥珀瞳在曖昧暖光下蕩漾,隻一眼,蘇時雪便沉了進去,這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清甜果酒,而是聞之即醉的迷魂佳釀。

“小雪山……”她拂開擋住他眉眼的發絲,俯身想要再看清些,“告訴我,你怎麼了?”

蕭雪山嘴唇動了動,卻隻歎出一聲似輕喘似渴求的呢喃。他迷離地轉著眼神,望著撐在他上方的人,又望向不遠處落在地上的酒盞。

蘇時雪順著他視線望過去,輕笑道:“你傻嗎?明知那酒有問題還要喝,你就不怕被毒死?”

她說完莫名怔了一刹,腦中閃過模糊念頭。這畫麵似乎發生過,她似乎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她已經醉在那烈酒般的眼眸中了,思緒遲鈍得什麼也想不明白。

衣料沙沙響動,滾燙的手覆上她的,又引著她貼上更燙的麵頰。

“姐姐……難受。”蕭雪山用力抵著她掌心蹭了蹭,眼睫半開半合顫著:“我難受……”

他聲音輕得像羽毛,一下將蘇時雪殘存的最後一絲清明掃開了。

她垂眸望著身下的少年,他雙唇因燥熱而嫣紅,帶著晶瑩水澤,讓她忽地想到蜜漬櫻桃。

她手指蜷起,與他十指交握,俯首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