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躍出日輪一角,緊接著被薄雲掩蓋。遠方山巔碎石落定,雲塵繚繞,朦朧莫測。
聲如洪鐘的蒼老聲音從遠處山頭響起,一瞬響徹天地:
“本尊閉關多年不出,竟沒想到如今,爾等小魚小蝦也敢來問玄宗胡鬨!”
此聲一出,柳明珠臉上的快意笑容瞬間消散,她緊攥長鞭,聲音發滯:“問玄宗老宗主仰天光,閉關前就已至大乘巔峰,且招數詭異,先師當年數人聯手都難敵!如今怕是……”
“你不是說他不足為懼嗎?現在怎麼回事?!”尚夢厲聲問道,同時猛地拔劍橫於身前,嚴陣以待。
沈蒼年也有些緊張,但還是擠出一個笑來圓場:“尚峰主柳峰主莫急,掌門這麼做必定……”
“你閉嘴!”尚夢心神緊繃,極不耐煩,狠狠瞪了他一眼。
四人中唯獨蘇時雪神色淡然,還有閒心給沈蒼年遞去一個讚賞眼神,隨後又拍了拍尚夢與柳明珠兩人肩膀。
“放心,我有數。”她輕聲解釋著,語氣中滿是篤定之意。
說話間,一道白發白須身影自遠處崩裂的山中出現,以極快速度朝四人掠來。來人清瘦,甚至有些佝僂,叫人一時難以看穿虛實。
望著那道迅速靠近的身影,尚夢三人瞬間嚴肅起來,長劍長鞭蓄勢待發,卻突然看見身旁有人動了。
不同於三人的警惕,蘇時雪兩手空空背在身後,一步邁開數丈,氣定神閒迎了上去:
“仰宗主,久聞大名數十年,如今可算是見到了。”
仰天光氣勢洶洶而來,本以為能鎮住這幾個小輩,卻被語帶揶揄的蘇時雪搶了先,到了喉頭的訓話被儘數打亂。他神色滯了一瞬,隨即立眉喝道:
“黃毛小輩什麼來頭,竟到本尊跟前撒野?”
聽他語氣不善,後方本就嚴陣以待的尚夢三人俱是一凜。緊繃之勢一觸即發,卻被蘇時雪話家常般的語氣打斷:“沒什麼大來頭,不過是擊殺了問玄宗兩位長老、廢掉問玄宗過半弟子、重創大長老洛擎蒼,以及……”
她往身後山中死寂一片的狼藉戰場望了一眼:“以及覆滅了你們三宗而已。”
仰天光似是沒料到她這坦然到有些狂傲的態度,花白長眉微震,眼睛一瞪正要怒斥,又被她打斷:“不對……還沒全滅,這不還留了個仰宗主麼?”
“蘇時雪!你……”尚夢低呼出聲,又礙於場麵,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下。
她是不是瘋了?仙門與魔宗本就積著數百年糾纏下來的深厚矛盾,再加上今日他們幾人設計偷襲,問玄宗幾近覆滅,仰天光本就怒不可遏,她還這般火上澆油?
是怕仰天光怒得不夠快嗎?是怕這個閉關修煉多年的老魔頭不發威嗎?!
尚夢擰眉望向側前的人,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蘇時雪的半邊側臉,隻見她神情舒展,眼角甚至還勾著一絲輕笑。
她很篤定。這成竹在胸的確定,到底是從何處來的?!
尚夢七上八下地想著,對麵仰天光已經開口,他朗聲一笑:“本尊還道什麼人,原來是雲清宗的幾個小家夥?怎麼,宮清秋老了不管事了,縱容你們幾個出來胡鬨?”
柳明珠神色一凝,聲音冷沉:“先師隕落多年,還請仰宗主尊重!”
當年在宮清秋門下,幾名弟子中她與師尊最親近,如今師尊隕落,她聽不得旁人半點貶損。故而哪怕對著仰天光她心下忐忑,也立即出聲維護。
“宮清秋死了?”仰天光一頓,眼中笑意散去了些,默了片刻才道:“本尊雖在閉關,但也不算耳聾眼盲。這些年問玄宗交在洛擎蒼那小子手裡,他野心漸生,四處挑釁,你要報仇,那也是常理使然!但……”
他火氣又起,指著幾人身後血流遍地的慘烈場麵,怒道:“但你這般不留餘地,分明是在踩本尊的臉!你是覺得,本尊久不出山,便可以任意放肆了嗎?!”
“怎會是踩仰宗主的臉呢,”蘇時雪淡笑道,“分明是三宗落魄,技不如人,不經打啊。”
仰天光被這句輕蔑笑語氣得白須直顫:“你……黃毛小輩,不知天高地厚!還真當本尊老了,便能騎到本尊頭上了不成?!”
他勃然大怒,須發衣袍無風自動,無需動用任何法術,便已顯出強橫氣勢!
後方三人大驚,剛要上前,卻又突然齊齊頓住了。
在他們前方,迎著震怒的仰天光,蘇時雪上前一步,站得更近了些,低聲對他說了句話。話音被刻意壓住,沒有傳入三人耳中,入目的畫麵卻令三人驚訝不已。
隻見原本還怒不可遏的仰天光,像是突然聽見什麼極可怕的事一般,幾欲噴火的雙目猝然大睜,死死瞪著氣定神閒的蘇時雪。
“你……”仰天光長須顫抖許久,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從何得知?”
“仰宗主當我得窺天機好了。”蘇時雪輕笑道,明明與仰天光平視,神色卻像是在打量螻蟻。
仰天光緊咬牙關,臉頰皮肉帶著長須直顫,雙眼瞪如銅鈴,仿佛要在蘇時雪臉上灼出一個大洞來。先前在他身上出現的強橫氣勢如春風化雪,早不知何時消散了,一代強者悄然變成垂暮老者。
尚夢三人詫異地看著眼前場麵,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便聽仰天光恨聲道:“小輩血性,罷了!罷了!念在本尊與宮清秋舊識一場,本尊放你們一馬!”
他眉宇間滿是化不開的慍怒,卻佯裝大度地揮了揮手:“洛小兒幾次挑事,今日你們也算找回來了,兩兩相抵,就此作罷!”
“……什麼?!”尚夢不可置信地驚呼出聲,接著看向左右的柳明珠與沈蒼年,像是想確認是否是她發癔症,卻看見身旁兩人一個與她一般驚訝,另一個兩眼放光。
兩眼放光的沈蒼年緊盯著身前不遠處的背影,感歎道:“掌門做事,果然有她的道理啊!”
三人還如在夢中,前麵蘇時雪又出聲了:“這就一筆勾銷了?仰宗主莫不是返老還童了,想法如此幼稚?”
“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仰天光暴喝,近乎惱羞成怒,抬手指著蘇時雪麵中,一個‘你’字卡了半天,愣是沒說出下文。
蘇時雪緩緩抬手,用手背隔開麵前的蒼老手指,也不動怒:“晚輩所求不多,仰宗主那把天罡劍,便很不錯。”
此話落在身後三人耳中,又是一重震驚!
天罡劍,一代強者仰天光的成名劍。
據聞,數百年前,仰天光還是個勢弱少年,受儘前輩打壓、同門羞辱,日日在宗門抬不起頭。一朝走運,他下山曆練時,遇見個重傷不治的老前輩,老前輩無人托付,便把用了一輩子的本命劍贈予了他。
自此,問玄宗仰天光橫空出世,劍問天罡,名震天下。
而此時,蘇時雪先是帶頭滅了人家宗門,又要問他索要他的天罡劍?!尚夢三人張口結舌,手中握著的長劍長鞭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擺,隻得齊齊呆望向前方。
仰天光聽了這話也驚怒交加,他長眉震顫,雙眼大睜盯著麵前女子,怒氣卻久久發不出來。因為他發現,麵前的年輕女子並不是同他商量,甚至也不算是在威脅,而是……命令。
自然而然地,自上而下地,命令。
迎著麵前的淡然目光與其後三人的詫異神色,仰天光渾身難受,上百年未曾體會過的羞恥感也湧上臉龐。他牙關緊咬,心中一遍遍自我開解著,終於反手取出了一把通體灰青的長劍。
“人老了,這劍跟著本尊也沒什麼用了!便贈了你吧!”
尚夢三人驚到了極致,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了。
蘇時雪對仰天光的妥協毫不意外,她單手接過天罡劍,垂目打量。
灰青劍鞘粗糲不堪,冰冷劍柄滿是磨損,像是在時間長河中翻騰了萬年,閱儘了日升月落。劍出鞘,卻截然不同,寒光驟閃,銳不可當,一時竟襯得天地都凜冽起來。
天罡劍,劍問天罡,確實是把絕世好劍。
蘇時雪垂眸打量著手中長劍,對麵仰天光也半眯著眼睛,滿眼恨意地盯著她。
此女狡猾,趁他病要他命!不知她從何處得知了他的秘密,幾乎覆滅了整個問玄宗不說,還狠狠敲了他一筆!他的天罡劍,他的成名劍……怎甘心就這樣落在這個年輕小輩手裡!
他不甘心!哪怕他如今已經……有朝一日,他必要將今日仇以千百倍報回!隻要他在,問玄宗便還在,定有一日,他要親手誅殺麵前這個狂妄小輩!
仰天光眼中恨意翻湧,臉上卻扯起一個僵硬的笑:“既如此,往後你我兩宗恩怨勾銷,便是……”
“鋥”一聲,未見劍影,劍已歸鞘。
“多謝仰宗主贈劍。”
蘇時雪望了眼墜落在地的兩截身體,聲音不見起伏。
空氣靜了幾息,身後三人才反應過來情況,個個驚異不已。
“你怎麼……他……你……這劍……”尚夢難以置信,一時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掌門威武啊,掌門威武!”沈蒼年兩眼放光,笑得諂媚。
柳明珠最先摸清了情況:“仰天光不對勁,他是不是修為出了問題?”
蘇時雪一手握著劍,朝三人回身:“對,他根本不是閉關修煉,而是躲起來療傷。數十年前他受創傷了根本,早就不行了,如今幾乎修為散儘,廢人一個。”
聽了這話,尚夢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所以……你早就知道,所以才說他不足為懼?你、你怎麼知道的?”
蘇時雪笑而不答,隻攥了攥手中的天罡劍。她怎麼知道的?劇情都是她寫的,她如何不知?
隻不過原劇情中,殺了仰天光的人,是聞千合。得到這把天罡劍的,自然也是聞千合。
後來,他便是手持這把灰青長劍,劍指師門,以殺證道。
不過這次,天罡劍到了她手裡,原結局應該就能避開了吧?
正想著,尚夢湊過來打量她手中的劍:“真是把好劍……說來奇怪,你又不使劍,要這天罡劍做什麼?”
一旁沈蒼年插話:“此劍堪稱絕世神劍,掌門這樣做必定有……”後半截被尚夢的白眼堵回去了。
“你那姓聞的大弟子使劍,是想贈給他?”柳明珠問。
“不贈誰,收著而已。”蘇時雪不動聲色答,“好劍若落錯了手,便是指向自己命門。回吧。”
蒼穹大亮,至此,三宗覆滅。
相隔一界,暮色剛剛吞沒最後一縷天光。
宗政姝癱倒在血紅大床上,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頸上項圈沉沉壓著她,她幾乎要喘不過氣。她已全然不是當初那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模樣了,甚至快要不成人樣,渾身上下新傷疊舊傷,血痂未脫又迸裂,可怖又可憐。
她雙目放空地望著殿頂,心裡左右思量。這般天天鬥獸也不是個辦法,就算不被打死咬死,她也要被活活累死。而那惡魔般的少魔尊卻和看不膩似的,日裡看夜裡看,成天看她殺魔獸!
“真是瘋子……”她喃喃罵道,卻突然想到了什麼。
那個小孩……到底是隻愛看鬥獸,還是隻會看鬥獸?
正想著,殿門又被推開,一隊侍女走進來,比起之前,她們與宗政姝已熟稔許多:“聖女啊,又得去受罪了!”
宗政姝輕笑一聲,眼睛在昏暗中熠熠發光。她習慣性撫了撫項圈上刻著的她的姓,而後翻身坐起,任由幾名侍女給她收拾。
鬥獸場邊燃著一圈火堆,近日來崇凜喜歡這種原始的野性。伴著夜色和火光,看那個新來的聖女和魔獸廝打,是他這段時間來最大的樂趣。
沒出過聖殿,沒見過外頭的世界,崇凜沒彆的愛好、也不知道能有什麼愛好,隻愛看人與獸鬥。往常看男子鬥獸,打得虎虎生風、咆哮陣陣,烈是烈,沒什麼意思。後來有次扔了個聖女進去,雖然沒幾息便被咬死了,但他嘗到了樂子。
纖瘦身體對上魁梧,素白肌膚染上血汙,才能給他單調枯燥的世界帶來些許色彩。隻不過先前那些聖女太弱了,沒幾下就死了,隻有近日新來的這個……不同。
她也瘦,也白,跟魔獸比起來像是一折就斷,魔獸一掌落下,她和她手中的破劍一樣瀕臨碎裂,卻又能立即爬起來殺得更凶。
好看,他愛看。
崇凜坐在鬥獸場邊上,興致勃勃猜測著今晚會是怎樣的狂戰,卻看見一身傷的宗政姝沒像以前一樣徑直進場,而是停在場邊望著他。
“少主,總看這一套,無不無聊?”宗政姝遙遙望著他,“我還會蹴鞠,會投壺,會抖空竹,還會講故事,想不想試試?”
崇凜一愣,小肉臉上眼睛睜得圓圓的。這都什麼詞……他不懂,他沒聽過。
虎背熊腰的侍從榮廣見宗政姝生事,抬手將她抽進鐵籠:“磨蹭什麼!還讓少主等著?!”
“轟”地一聲,籠門關上,一頭魔獅怒吼著衝向宗政姝。她左手握著一把破劍,右手一把稍好些的,雙劍齊齊挽花,旋身朝魔獅殺去。
鬥獸場外,崇凜呆愣愣的:“故事?……什麼是故事?”
另一頭,四人回到雲清宗後,各自回峰。蘇時雪剛朝清凝峰去了幾步,突然想起來一件被她擱置了好幾日的事,便轉身去了主峰。
清心峰上,藏書閣靜靜立著,一般沒什麼人來。緩步在高至殿頂的書架間,她視線略過一本本書,卻沒什麼頭緒。那縷黑發,是她親眼看著褪成銀白的,絕不會看錯,絕不是眼花。但……她該怎麼找,怎麼查呢?
在書架間穿行了半晌,蘇時雪一無所獲,剛想離開,肩頭蹭掉了書架間一疊紙。
是記載民間雜聞的小報,收錄的都是些傳言秘聞,真假難辨,不知何時被收進了藏書閣。這東西沒有收著的必要,她正想扔去一旁,視線卻被一個詞吸引。
‘牽心’
這個詞,華乘海與她說過,她還有些印象。
小報上記載詳儘,世間所有關於‘牽心’秘法的傳聞,都被收錄其上。
起初她隻是掃了一眼,而後一行行看了下去,視線越掃越快,捏著小報的手指越收越緊。
她想起了那個深夜,想起了那冒犯的吻,想起那道淚痕,想起那個白衣銀發瀕臨破碎的少年。
人影倏地朝外閃去,小報飄飄搖搖落地,露在最上的是詛咒般的一句話——
滿頭銀發之時,便是萬絲纏心、心碎而死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