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漆黑一片,唯有緩步靠近的銀白微光。
走近了,蘇時雪才看清,他渾身上下狼狽不堪,長發淩亂,白衣滿是褶皺,還沾染了斑斑泥漬,與平日判若兩人。
“你這是……怎麼了?”她皺眉問道。
司空無雲輕輕搖頭,聲音微啞:“弟子無事,師尊不必憂心。”
不等蘇時雪追問,他再次開口:
“師尊,若是弟子做了大逆不道之事……你會怪我嗎?”
蘇時雪一愣,心頭閃過直覺般的警惕。
她敏銳地覺察到,麵前的人周身氣場與往日不同。
往常,司空無雲總是一副謹慎溫順的模樣,像被人拋棄過便再也不敢露出尖牙的小狗,會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她,小心翼翼地說‘怕你討厭我’這樣的話。
而此時,雖然掩在黑暗中,但不用眼睛也能看出,他身上帶著沉重的決絕。
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蘇時雪繃起心神,覆在袖中的手也做好了準備:“你想要怎樣大逆不道?”
“嗬……師尊,不必緊張。”
司空無雲像是瞬間看穿了她的內心,唇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朝她走近兩步,開口卻問起了從前:
“不知師尊是否還記得,三年前,你去了一個京西小鎮?”
蘇時雪略一思索,確實在劇情中找到了這件被她一筆帶過的小事。
“記得,怎麼了?”
“弟子至今也難忘……那是個沉悶陰天,空氣滯得像要滴出水來。”
司空無雲朝她一步步走來,輕聲講著:“那日我和同伴走在街上,他突然說,‘看,那兒有個神仙姐姐’。”
他輕笑了聲,像是在回憶過往,頓了片刻才繼續開口:
“幼時聽人講神女,說光華奪目、說見之不忘,我總不信……那日,我才懂了。”
蘇時雪詫異地睜了睜眼,緊繃的心神也放鬆了些。
他這是……在表明心意?
可為什麼……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悲傷?
司空無雲停在一臂之外,眉眼隱在黑暗裡,神情悲喜難辨:
“那日後來,我才得知你是雲清宗掌門,當時……我很高興。
“因為,在整個……整個家族,我天賦最佳,家主總說要送我去拜師修習,我便說……我便說我想要來這裡,想要成為你的弟子。”
一席話說得斷斷續續,末了聲音哽住了。
頓了許久後,他忽地笑出了聲:
“當時,我是真的……很高興。”
輕笑聲極為短暫,一瞬便消散在夜風中。
蘇時雪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內心有些苦惱。
她能覺察司空無雲的深重情意,可站在他麵前的,早已不是原本那人。
她雖不打算告知實情,但也不忍看著這少年深情錯付,便想要勸解一二:
“其實……”
“彆,師尊……彆說。”司空無雲打斷她,急迫到忍不住朝她走近了一步:“聽我說完,好不好?”
突然靠近的身軀投下更深的暗影,周遭空氣都被壓得凝滯,話中語氣卻近乎懇求。
蘇時雪愣怔片刻,輕輕點了頭。
司空無雲釋然地舒了口氣,聲音帶了幾分微不可察的輕顫:
“後來,我如願進了雲清宗,如願進了內門,結果……沒能拜入你門下。”
他頓了幾息,衣袖下的手攥得極緊,聲音中顫抖愈甚:
“當時我想著,同在內門,總會見到,結果……沒有,沒有一次。”
聽著他話語中的苦澀,蘇時雪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愧意。
若不是她寫出原身這麼一個冷漠角色,這少年應當也不會這麼難過吧?
這般想著,她出聲安慰:“以後不會了,以後見得到。”
“沒事,師尊,沒事的。”
司空無雲搖搖頭,反倒像是在安撫她。
他不動聲色地抬手覆上心口,緩緩攥住褶皺不堪的衣料,極力讓聲音平穩:
“後來……我終於有了這個機會,我成了你的弟子,我可以日日見到你,結果……”
後麵的話戛然而止,疼痛也到了忍耐極限,他抑製不住地弓起腰背,喉間溢出破碎的呼吸聲。
“……你怎麼了?”
蘇時雪終於覺察出他有些不對,伸手想要扶住他,手腕卻被猛地攥住。
司空無雲手上驟然用力,將她拉至身前,顫聲問道:
“我覬覦師尊,大逆不道,師尊怎麼不怪我?”
蘇時雪一怔,剛想說些什麼,麵前人卻突然俯身靠近,吻上她唇角。
觸感柔軟微涼,帶著幾分輕顫,在她唇際生澀又虔誠地流連。
近在咫尺的雙眼微垂,深深地望著她,像是在渴求著什麼。
蘇時雪失神一刹,很快反應過來,立即抬手將他推開。
她本以為不好掙脫,手上力量便使多了幾分,不承想,他竟毫無抵抗之意,被她推得倒飛出去。
他脊背撞上樹乾,又重重跌在地上,身體顫抖著蜷縮起來,緊緊攥著心口。
“你……你心疾又犯了?”
見他痛極,蘇時雪方才的薄怒瞬間化為烏有,甚至泛起幾分內疚。
她快步上前,在他身旁蹲下,急聲道:“抱歉、抱歉,我方才下手重了些……”
“……為何?”司空無雲撐著地麵直起身,顫聲問道。
他臉色蒼白,唇邊已溢出一線血痕,泛紅的雙眼定定望著麵前的人,重複地問:
“為何……?你為何不怪我……”
他的聲音因痛楚而模糊,蘇時雪沒聽清。
剛想詢問,視線便被他鬢角一縷長發吸引。
那縷發原本是黑色的,在滿頭銀發中格外顯眼,此時卻像墨滴入水般緩緩褪色,一寸寸化為銀白。
她正望著那縷怪異長發微怔,下一瞬,突然有隻手覆上她後頸,將她用力壓低。
薄唇隨即迎上來,緊緊貼住她的,帶著淡淡血氣在她唇上碾壓。
與方才的輕觸不同,這一次,他像瀕死的溺水者一般攫取著她的呼吸,急促又貪婪,仿佛把全身氣力都用在了這個吻上。
蘇時雪又驚又怒,反而有一刹的空滯,直到一寸溫軟趁虛而入,她才反應過來,齒尖猛地咬合。
司空無雲吃痛悶哼,卻分毫未退。
她頓時心頭火起,不再顧慮什麼心疾,抬手將他揮開,一把扼住他脖頸:
“夠了!”
手指收得極緊,呼吸瞬間被阻滯。
司空無雲卻不掙紮也不躲,隻微微抬著頭,望著掌控他生命的人。
濕潤薄唇上帶著一絲血色,與泛紅的眼底水光交映。
望著他帶著渴求意味的雙眼,蘇時雪餘怒難消:“如此得寸進尺,看來你的心疾還不算嚴重。”
黑暗中,瀕臨窒息也毫不反抗的人,聽見這話,眼睫失控般猛地一顫。
潮濕被擊碎,一點水光劃過眼角,沒入發間。
看著那道淚痕,蘇時雪心中惱意稍稍平息熄了些,扼住他脖頸的手也隨之鬆開了。
她思想開明,讓她怒意橫生的倒不是這個吻本身,而是他接連冒犯的不尊重。
罷了,少年莽撞,也並非不能原諒……
這般想著,她望向身形狼狽的司空無雲,冷道:“今日之事,我可以當做沒有發生。若再有下次,我便將你趕出師門。”
說罷,她轉身離開,走出兩步又回身開口:
“以及,你的心意……所托非人。”
她背影消失的一刹,司空無雲再也撐不住身體,頹然倒在地上。
心脈連受重創,他全身無一處不痛,連站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
“為何……不怪我?”
他雙目失焦地望著半空,聲音輕微,像是在向黑夜祈求。
“為何……不殺了我……
“不想讓你看見……
“……我心碎而死的下場……”
蘇時雪並沒有看見這一幕,她已經回到清凝峰,並很快將這件事拋至腦後。
有太多事需要她思考,有太多敵人需要她對付,少年莽撞的一次冒犯,不值得她思慮太多。
不過,那縷緩緩褪色的銀發……
她直覺認為有些可疑,但一時間又想不出來一二。
明日去趟藏書閣,看看有沒有什麼古籍記載……這樣想著,蘇時雪沉沉睡去。
可接下來一連幾日,她都忙得不可開交,隻得先將此事擱在腦後。
另一邊,問玄宗內,氣氛一片緊繃,空中仿佛凝著沉重陰雲。
主峰上,大門緊閉的議事堂內,兩人沉默對坐,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身披紫袍的男子摩挲著扳指,許久後皺眉問道:
“這麼久了……還是沒有消息?”
在他對麵,身著黑衫的男子頹然搖頭:“沒有,莫峰主。我已派人各處找了,沒有大長老半分蹤跡。”
“這個老混蛋!”紫袍男子怒不可遏:“先前他還信誓旦旦,說那個女掌門中了毒、成了廢人一個,結果呢?三番兩次敗在她手裡!如今整個宗門都快垮了,他倒好,爛攤子一丟,自己逃了!”
黑衫男子長歎一聲:
“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之前探來的消息說,那日在宗政家,大長老引爆大半修為,才得以逃脫……就算回來,也是半個廢人了!”
紫袍男子悲憤交加,將身前長桌拍得砰砰直響:
“天要滅我啊!天要滅我問玄宗!!現在弟子殘了一片、長老死的死廢的廢、老宗主閉關多年未出!這是要宗門覆滅啊!!朱峰主你說說、你說說,那老混蛋為何想不開,非要去招惹那女掌門?!這是天要滅我啊!!”
黑衫男子壓了壓手,示意他冷靜,隨即壓低聲音道:“莫峰主彆急,其實我昨日還聽聞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什麼消息也沒用啊!!”長桌快要被紫袍男子拍碎。
“莫峰主你聽我說……宗內曾有人親眼看見,夜神宗的人與大長老來往密切,尤其是大長老帶領全宗去臨雲鎮鬨事、結果險些全軍覆沒那次……”
想起那場憋屈又慘烈的失敗,紫袍男子惱怒尤甚,臉憋得通紅,咬牙切齒道:“賣什麼關子,接著說!”
“是是,那次,大長老無緣無故突然要對那女掌門出手,還斬釘截鐵說她已中奇毒、不堪一擊,當時我便覺蹊蹺!昨日我才得知,那日前夜,大長老曾與夜神宗的人密談一宿!依我看,怕是……”
“你的意思是,那老混蛋如此行事,是受了夜神宗挑唆?”
紫袍男子轉了轉眼睛,半信半疑:“不可能吧?夜神宗那個不男不女的宗主,叫什麼來著……”
“葉天慈。”
“對對,葉天慈!他從前不是一向躲懶,整日搗鼓他那張臉嗎?他能有這樣的本事?”
黑衫男子皺眉沉吟:“話雖如此,但人不可貌相啊!說不定他就是裝出一副沒本事的模樣,背地裡挑唆我們問玄宗替他出頭!”
“此話有理……而且,幾番下來,我們問玄宗與冥心穀都受創慘重,隻有他夜神宗折損不多,保留了大半實力!!”
紫袍男子越說越激動,又是一掌拍在桌上:“絕對是他搞的鬼!混蛋,想利用我們問玄宗,我定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說完,紫袍男子就起身要走,黑衫男子正想阻攔,議事堂大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綠衣男子神情嚴峻地走進來:
“莫峰主、朱峰主,宗外……有些不太平。”
紫袍男子神色焦灼:“又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莫峰主彆急、彆急……林峰主,你說,何事不太平?”
綠衣男子回身關上大門,走近兩人肅聲開口:
“昨晚,夜神宗數十名弟子慘死宗外,其中不乏內門佼佼者!我已經去現場查探過……是冥心穀的手筆。”
紫袍男子麵露詫異:“冥心穀?冥心穀此番也受創不淺,穀主戰死隕落,他們不忙著穩住局麵,殺夜神宗弟子做什麼?”
“除了報仇,還能是什麼?”黑衫男子沉聲分析:“看來夜神宗葉天慈不僅利用了我們問玄宗,連冥心穀也成了他的棋子!”
“混蛋!都是混蛋!!知道了真相也不告訴我們,看來冥心穀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紫袍男子一腳踹碎長桌,怒喝:“走!就算拚了我這條老命,我也要讓他們好看!”
雲清宗內,清凝峰頂,千雪殿明燈長亮,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入夜時分,一道身影乘著飛行法器而來,腳步興奮地進了殿。
“掌門,消息已全部放出去,問玄宗和冥心穀果然動了!他們先後攻擊夜神宗,此時三宗混戰,已經亂成一團!”
聽完沈蒼年的傳報,柳明珠緊了緊左手的皮革手套,輕笑道:“不錯,終於上鉤了,我都快等不及了。”
尚夢嚴肅地瞪了她一眼:“你小心些,若是再受傷了,又平添麻煩。”
望著兩人,蘇時雪輕笑起來,接著又給沈蒼年遞去一個讚賞的眼神。
沈蒼年受到鼓勵,兩眼更亮:“掌門,我們是否要立即出發滅敵?”
“滅敵?算不上。”
蘇時雪端起茶盞一飲而儘,起身朝殿外走去。
“是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