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清宗後山,寒陰秘界內。
天地間漆黑一片,蒼穹與大地的分界幾不可見。
大地上,一點微弱光亮悠悠晃著,若非細看,全然分辨不出光點旁的兩道人影。
這是謝鴻影和胡如玉在秘界內受罰的第十三日了。正如蘇時雪定下責罰時所料,這一懲罰看似不重,但絕非輕易能完成。
兩人受寒陰秘界削弱,走得極慢。胡如玉手中的小提燈將近挨著地麵,小心翼翼探著前路;一旁的謝鴻影卻像是毫不在意前方危險般,垂著頭麻木地邁動著腳步。
他今日如往常一樣,仍穿著一身月白無塵的錦袍,墨發束得一絲不亂,發冠與腰間玉佩顏色呼應,襯得整個人溫潤文雅,矜貴不凡。
可細細看去才會發現,往日他唇角總是恰到好處的那抹笑意,如今全然消失了,精致如畫的眼中也是灰蒙一片。
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胡如玉在他身旁低聲絮絮著什麼,可他一個字也聽不清。這些日子以來,他耳邊隻反複回蕩著一句詛咒般的話語。
「如果我說……
毒殺你母妃、摧毀你人生的罪魁禍首,是謝齊淵。
你會信嗎?」
刺骨寒風灌入他衣領,正如他最初聽見這句話時的心寒。
他會信嗎?
不由自主地,他回想起了宮牆間的那段時光。
他記得,兒時在書房第一次學到‘掌上明珠’一詞後,他回到母妃宮中,興高采烈地說——他便是父皇與母妃的‘掌上明珠’。
母妃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告訴他隻有女兒才會被稱‘掌上明珠’。可幼年的他仍固執地這般自稱,還鬨了不少笑話。
回憶一轉,母妃總是溫柔笑著的唇角卻劇烈顫抖起來,汩汩黑血噴湧而出。
那時他的手太小了,怎麼擦也擦不淨,怎麼止也止不住。周圍內侍驚慌失措,喊叫通傳著什麼,將他忘在原地。
他沒有跑,也沒有哭,隻一瞬不瞬地望著那片紅唇。
漸漸血停了,紅唇的抽搐也停了,不知誰的手將他撈起抱走,無論他怎麼喊也不回頭。
後來那片沾滿烏血的紅唇總是在他眼前閃過——當母家滿門獲罪抄斬的時候,當國師稱他命帶劫煞須幽禁深宮的時候,在隻有他一人的漆黑可怖大殿中,當他每一次險些餓死病死的暈眩裡。
是什麼時候,才不再總是看見母妃死時的模樣呢?
黑暗中,謝鴻影遲緩地思索著,許久才想起來了。
是那一日,牆角小洞裡露出半張少年麵孔。
少年臉上寫滿關切,從小洞中塞來兩個熱乎乎的饅頭,聲音隔著牆傳來:
——快吃吧,不夠的話,皇兄再去給你拿。
——你放心,以後有你皇兄在,不會有人再欺辱你了。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那口熱饅頭的味道。
如果沒有皇兄,他也許早就夭折了吧,謝鴻影以前時常這樣想。
可此時此刻,黑暗鋪天蓋地籠罩著他,那張染血嘴唇再次在他眼前閃現。
他忽然覺得——或許,他已經死了?
不然,他又怎會得知如此荒謬的事情。
‘都是謝齊淵所為’,多麼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顯得他整個人生都像個笑話。
“三師兄,你聽沒聽我說話?”帶著薄怒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謝鴻影愣怔地轉過頭,許久才找到自己聲音:“……什麼?”
“我說,師尊怕是有神通,什麼事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沒有半分錯漏。我那功法缺陷,連我自己都……”
後麵的話,謝鴻影再聽不見了。天地間靜謐一片,卻像是有炸雷劈在他耳邊。
“……三師兄,你今日是怎麼回事?”
胡如玉皺眉望向謝鴻影,剛提起手中小燈湊近他臉旁,下一瞬,天地間突然亮如白晝。
一輪比尋常滿月要大數倍的詭異圓月疾速升起,投下森然冷光,將謝鴻影毫無生機的臉色映得更加淒寒。
胡如玉卻顧不上打量他的異樣神情。
四周亮起的一刹,她渾身一凜,驟然失色!
她立即丟下手中提燈,動作快如閃電,兩手一翻,密如牛毛的金針朝周圍射去。
巨月寒光下,蟄伏在黑暗中的秘界靈獸朝兩人撲咬過來,有幾隻被胡如玉的金針刺中要害,還有數不清的前仆後繼而來!
接連絞殺一片靈獸後,胡如玉隱約聽見身旁不遠處傳來“噗”的一聲悶響。
她隱隱有些不安,轉頭望去才發現,謝鴻影仍失神地站在原處。
麵對狂暴靈獸,他毫無抵擋之意。
月白錦衣緩緩被鮮血滲透,可他卻絲毫感受不到痛一般,連眼神都毫無波動。
“三師兄,你不要命了嗎?!”
胡如玉驚呼一聲,全力催動‘縷金針’,天地間一瞬落起金絲驟雨,靈獸接二連三倒下,但仍有更多源源不斷地循著血腥衝過來。
胡如玉掠至謝鴻影身旁,剛想拉上他離開寒陰秘界,天空忽地暗了。
巨月毫無規律地起落,靈獸隻在月光下活動。黑暗重新降臨後,前一瞬還張牙舞爪的靈獸瞬間偃旗息鼓,丟下兩人離開了。
隨著寒光逝去,謝鴻影如釋重負地笑了聲,終於倒下。
“三師兄?三師兄!……”
與此同時,雷霆秘界內。
天空泛著詭異暗紫,密集閃電帶著萬鈞之力接連劈下,勢要撕裂一切。
刺目電光中,清瘦少年敏捷地跳躍躲閃,避開一道又一道雷電。
在他身後,一隻通體漆黑、四足長尾的凶悍靈獸窮追不舍,震耳雷鳴都蓋不住它的咆哮聲。
遠處,黑發老者悠然盤坐在地,身外罩著一個淡淡光球。那光球看似氣泡般脆弱易碎,卻扛住了接連不斷的雷擊。
定睛看去,那光芒竟出自老者麵前一個灰撲撲的藥鼎。
老者摸著下巴,望著少年的方向,自言自語道:
“好、好,不錯,還算有點長進。”
漆黑靈獸不斷撲擊,卻屢屢落空,怒火越來越盛,可體力卻被逐漸耗儘。而被它追咬的少年卻始終遊刃有餘地穿梭在閃電間,身輕如燕,時不時還回頭看它一眼。
終於,少年見時機已到,向前疾奔的身形驟然調轉,足尖輕點在身旁枯樹上,整個人猛地躍入半空,同時“唰”地抽出腰間短劍。
恰在此時,一道小樹般粗細的劇烈閃電猛然劈下,狠狠打在靈獸身上!
這幾乎能將人體撕裂的雷電,卻沒有傷到它分毫,反倒如賦能一般,讓它瞬間抖擻,張開血盆大口迎向朝它撲來的少年!
少年一驚,立即竭力傾斜身體,肩膀狠狠撞上一旁的山壁,才避開了近在眼前的利齒。
接著,他片刻不歇,再次蹬地而起,將全身力量都注於短劍,乾脆利落地刺入靈獸後頸!
靈獸嘶吼一聲,身體劇烈抽搐幾下,緩緩癱軟在地,徹底不動了。
少年拔出短劍,取出軟布匆匆擦了擦劍上血跡,又穿梭過大片雷陣,回到黑發老者身旁。
“華大爺,完成了。”他在老者麵前坐下,這才微微氣喘起來。
“驕傲什麼?觀察不仔細,拖延太長時間,出手時機也不對!”華乘海掃了他一眼:“肩膀還受傷了吧?”
蕭雪山伸手摸了摸肩膀,這才感覺到刺痛,再看是滿手的血。
他用布巾擦了擦掌心,赧然一笑:“有些下不了手,我總覺得它很無辜。”
“心軟是病!”
華乘海眼睛一瞪,隨即在衣袋中翻了翻,取出一個藥瓶拋給蕭雪山:“回去自己塗塗,細皮嫩肉的,彆再留下疤了。”
蕭雪山一手接住藥瓶,神情卻一陣恍惚,耳尖迅速泛起了淡紅。
“……真是奇怪,來了這邊才有點難度。之前那幾處的靈獸也不知怎麼回事,見了你跟狗見了主子似的,就差搖尾巴了。”
華乘海的念叨,蕭雪山一個字也沒入耳。
他視線落在手中的白瓷瓶上,腦海中卻想起了另一瓶藥膏。
他抬手摸了摸額角,曾經被鬼麵狸王抓破的傷口早就完全愈合了,一絲紅痕也沒留。
但此時回想起來,她沾了藥膏的指尖似乎還流連在那處,清涼與溫熱交集的奇異觸感又再次湧現。
他心口忽地跳快了些,甚至比方才擊殺靈獸時還要快。
他跟著華乘海曆練已有近半個月了,這段時間來,沒見過她,也沒聽說過她的消息。
說不清緣由,他一空下來總在想,她近日如何。
不知她上次傷得重不重,不知最近沒人給她打掃殿室她是否習慣。
蕭雪山正出神地想著,餘光突然瞥見,地上那個泛著淡淡光芒的藥鼎被挪動了一下。
“彆……!”他脫口而出,卻為時已晚,一道閃電轟然劈下,正正好打中他脊背。
華乘海將藥鼎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正好將蕭雪山隔在了光球之外。沒了光球的阻擋,雷電紮紮實實劈在了少年身上,痛得他久久說不出話。
“看你在那胡想八想的……還早著呢!”
方才蕭雪山微微笑著恍然神遊的模樣,華乘海一眼就能看穿。他恨鐵不成鋼地哼道:“彆歇著了,起來,再上!不到精疲力竭,就彆回去吃飯!”
“……好……好……我這就……起來……”
蕭雪山撐著地麵爬起身,緩了下氣息,便再次出發,去尋找靈獸了。
華乘海望著少年因痛楚而有些輕顫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抹讚賞與幾分悵然。
他視線落在麵前藥鼎上,垂眉長歎,喃喃出聲:
“清秋,若是當年……”
後麵的話,淹沒在轟然雷鳴中。
被少年隱隱記掛著的蘇時雪,此時恰好也在後山秘境中。
烈陽秘界最深處,熾熱岩漿如溪流般汩汩湧動,將暗紅乾裂的大地分割成零落碎塊。
中心某個碎塊上,她盤坐在地,身影幾乎被空中九個太陽灑下的灼目光芒吞噬。
可細細看去,並不是光芒淹沒了她,而是她在如長鯨吸川般汲取著天地間的炙熱能量。
此地無日月交替,這一姿勢不知持續了多久,蘇時雪才緩緩睜開雙眼。
與她眼睫同步騰起的,是幾乎籠罩整片大地的火焰巨網。
火焰轟然炸起,岩漿化身金紅噴泉,本就乾涸皴裂的地麵瞬間寸寸碎裂!
感受著天地間的震動,蘇時雪有些好笑地望向自己掌心的未名火。
這般強大到恐怖的力量,一直被她當火球使,想來真是慚愧。
她沒覺察到的是,烈陽秘界一角,一隻銅鈴狀法器受到能量衝擊,猛地震動了幾下。
離開秘界後,蘇時雪才恍然發覺,她竟在裡麵待了近半個月。
好在這些日子宗門內外一派平靜,內門弟子們為了下一次月考核勤勤懇懇修煉,尚夢每天罵罵咧咧地給全宗門做飯,沈蒼年上躥下跳地……修好了她的千雪殿。
她先是給尚未蘇醒的柳明珠送去了烈陽秘界深處采回的靈草,又慰問了在膳堂蓬頭垢麵顛勺炒菜的尚夢,最後才回了清凝峰。
這一回來,恍如隔世。
不僅因她連著十幾日都在烈陽秘界內與岩漿共處,還因她上次踏入千雪殿時……
那個少年還在這裡。
他總是把各處都打掃得一塵不染,窗邊還會擱上一瓶花枝,陽光透過窗紙灑在花瓣上,像他永遠清澈純淨的笑意。
許久未見,也不知他如何了。
踏入殿門的一瞬,蘇時雪忽地想起最後那個早晨,她擱在門口沒動的那盤小點。
她再一次隱隱後悔——她真應仔細品嘗的。
一轉身,她卻突然停步。
寢殿門邊,地上小心擺放著一個托盤。
托盤之上,有一碟切好的水果、一杯牛乳,恍如昨日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