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山?”
空蕩蕩的大殿內,隱隱回響著她的聲音,無人答話。
若在以往,她這樣喚蕭雪山一聲,不出幾息功夫,他便會出現在殿門外,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她,問她——
‘掌門,你回來啦?我剛煮的茶……’
三、二、一……蘇時雪默數著,朝門外望去,沒有人。
是他偷偷跑來,放下這盤小點,又離開了嗎?
這一想法剛產生,蘇時雪便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
她這是在妄想什麼?對於蕭雪山來說,這大概隻是個苦累差事,還會隔三差五受傷,既然被趕走了,他又怎可能巴巴地跑回來?
而且是她主動趕蕭雪山走的,現在怎麼又開始不舍?
一陣微風灌入殿內,帶起淡淡清漆異味,有些衝鼻子,她下意識皺起了眉。
從前蕭雪山在的時候,殿內空氣從來都十分清新,總是彌漫著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聞著舒心又安寧。
回想起這些,蘇時雪莫名覺得心頭有些發堵,索性直接略過了門邊的托盤,朝寢殿去。在烈陽秘界內一連待了十幾日,她現在隻想好好休息。
窗外,雪白衣角閃過。
“誰?”
蘇時雪放出神識探去,很快辨明了牆外的人影。她折身走出殿室,望向立在階下的少年:“是你?何時搬來清凝峰的?”
司空無雲微仰著頭答:“前幾日。弟子的傷都好了,就搬了過來。”
“那就好。日後好好修煉,有事來找我即可。”
蘇時雪有些疲意,隨意囑咐了句便要回去。而司空無雲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朝她身後望了一眼,遲疑開口:
“弟子準備的小點……師尊不喜歡嗎?”
蘇時雪順著他視線望去,看見那個擺著牛乳的托盤,微微詫異:“這是你準備的?”
司空無雲點點頭,緩步走上台階。
少年身形比她高一些,視線從仰望到平視又到微微垂下,開口聲音輕而緩慢:
“弟子聽聞,師尊時常夜難安枕,故而每日睡前都要飲一杯溫牛乳,以助好眠。弟子想著,前些日子給師尊添了不少麻煩,便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回報師尊。”
他視線飄忽至彆處,銀白發絲間透出泛著緋紅的耳尖,有些赧然:
“隻是不承想,師尊在秘界內閉關修煉,一去便是十幾日……倒平白浪費了好些牛乳。”
看見他情緒氤氳的濕潤眼眸,蘇時雪突然想起他之前說過的那些話。
「弟子是為了您,才來到雲清宗的。
弟子一直向往著……拜您為師。
……怕師尊討厭弟子。
師尊不討厭我嗎?」
這哪是尋常弟子該有的態度……
蘇時雪微微偏頭,望向司空無雲,後者與她視線接觸一刹,又迅速避開,耳尖緋紅更甚。
確定了,這少年八成是暗戀原身吧?
沒想到,她穿書來不僅要收拾逆徒反派的爛攤子,還要繼承一些風流債?
許多強敵與危機在前,蘇時雪無暇也無心去考慮這些風花雪月,更何況這風花雪月本就不是對著她,而是對著這具身體的原主人。
“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些小點就不……”
拒絕的話剛出口,她便看見麵前人整個暗淡下來,像是即將破碎,看得她驀地有些於心不忍。
到底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情竇初開,還是不要太殘忍了吧。而且……
蘇時雪掃了眼他頭頂,金色進度條崇敬值40,不高也不低。
努努力或許能升至100、達成仰望成就換來獎勵,但若是拒絕得太殘酷,會不會有當場黑化的可能?
念及此處,她轉身端起溫牛乳。到底是司空無雲費心準備的,嘗一口也比隨手扔掉要好。
溫熱甜香湧入鼻間的一刹,她才恍然發覺,以往助眠的從來不是牛乳,而是給她端牛乳的那人身上,獨有的草木清香。
她聲音不自覺黯了些:“這次的我便喝了。日後……不要再費時間做這些了。”
杯沿挨上唇邊時,她手腕突然被人猛地攥住。
用力過大,牛乳漾了一地,接著杯身脫手,摔得四分五裂。
司空無雲緊緊皺著眉,剛啟唇要說些什麼,臉色卻猛地一白。
下一瞬,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一手緊緊攥住心口,整個人都因痛楚而顫抖起來。
“你怎麼了?”蘇時雪一驚,隨即在他身前蹲下:“能聽到我聲音嗎?你還好嗎?”
司空無雲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攥著她的手卻越發用力,分明是在忍耐著極度的痛苦。
“你說什麼?是需要什麼藥嗎?”
見他嘴唇囁嚅像是要說話,蘇時雪握住他肩頭,湊近去聽。
“……了我。”
“什麼?我沒聽清……”蘇時雪皺眉望著他:“告訴我,你需要什麼藥?”
他卻沒再出聲,呼吸劇烈顫抖著,前襟快要被他抓破。
蘇時雪剛想看看係統商城裡有沒有什麼對症藥,卻發覺麵前人忽地平靜了下來。
緊緊攥著攥著心口的手指鬆開了,像是劇痛已經過去。
一直緊握著她的手也鬆了力,滑落在地,按在一塊碎瓷片上,滿地乳白中漸漸泛起殷紅。
“……弟子無事,隻是心疾發作,師尊不必憂心。”
他緩緩抬眼,聲音還帶了幾分痛楚過後的暗啞。
殿外陽光一絲也沒漏進來,他眼底黑沉一片。
蘇時雪擰眉望著他,有些猶疑:“真的沒事嗎?既是心疾,可有用藥?”
“藥石無效,沒用的。”他微微搖頭,聲音涼而落寞:“師尊若無事,弟子想先回住處休息了。”
他撐地起身,身形還有些搖晃,險些摔倒。蘇時雪及時伸手扶住他,有些憂心:“你一個人可以嗎?”
“可以的。弟子早已習慣了。”
司空無雲緩緩覆上她的手,又輕輕拂開。
他手指又輕又涼,像一陣羽毛撫過她手背。隨後,他轉身離開,邁下台階時還有些搖搖欲墜。
陽光傾瀉而下,白衣銀發幾乎要消散在明亮日光裡,唯有衣角的一團乳漬帶著沉重濕意。
望著他的背影,蘇時雪隱隱覺得有些揪心。怪不得這少年這麼清瘦,看上去總有一種易碎的脆弱感。看他方才的模樣,分明痛得錐心刺骨,他卻能輕描淡寫說一句‘習慣了’。
改日有空,去華乘海那兒問問有沒有對症的藥……這樣想著,蘇時雪轉身回了寢殿。
門邊的狼藉和殿內的清漆異味,都被她用一道法術瞬間清理,她疲憊地掀開床幔躺下,沉沉睡去。
清凝峰上另一處殿室,胡如玉拖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進了殿門。
殿內各處鎏金裝潢、玉飾點綴,華貴中不失典雅,與殿室主人平日裡的矜貴氣度一脈相承。可此時,滿殿器物落了灰塵,雜物淩亂堆積,和剛被拖進來的人一樣,狼狽至極、死氣沉沉。
胡如玉將幾近昏迷的謝鴻影扔在榻上,轉身要出去找人,卻見門外走進來一道身影。
“怎麼滿地的血?秘界內那些靈獸,能把你們傷成這樣?”
來人逆著光看不清麵容,隻有清冷聲音傳過來。
“不是我,是三師兄!不知他怎麼回事,好像不想活了一樣,任由靈獸撕咬!”
胡如玉認出來人,稍稍放心了些,一邊囑咐一邊朝外走:“大師兄,你先看著他,我去找師尊,師尊之前說過有事便去尋她……”
“彆去。”
急匆匆的胡如玉被一把拽住。
聞千合眼神望向彆處,聲音卻沒先前那麼冷:
“師尊她……閉關修煉,很忙,未必在清凝峰。我先去看看他。”
胡如玉思索一息,覺得此話有理,便又跟著他走回殿內。
靈獸的攻擊凶險卻並不致命,謝鴻影半睜著眼睛躺在榻上,望著半空中某處。他身上傷痕累累,不住向外溢血,染紅了身下錦被。
按說這等程度的傷,對於他的修為境界來說,哪怕不能很快愈合,也該止得住血、有所好轉才是。
可此時的他,顯然毫無一絲生欲,雙目失神地躺在榻上,任由鮮血混著真氣流泄而出。
聞千合皺眉打量著他,問一旁的胡如玉:“是怎麼回事?”
胡如玉搖搖頭:“我不清楚。不過,方才被靈獸襲擊前,我和三師兄說了好半天的話,他都像沒聽見似的,失魂落魄的。不過仔細想來,最近幾日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知道了,你先回吧,我來處理。”
胡如玉走出兩步,又轉回身來:“大師兄,師尊何時出關?”
“何事?”
“師尊上次給我做的零嘴兒……我吃完了。其實我也沒有很想吃,就是想去問問……”
胡如玉一臉想吃又不願意承認的彆扭神色,梗著頭說道。
聞千合掃了她一眼,語氣涼涼:“這種事不要去打擾師尊。”
頓了片刻,他又補充:“改日我去幫你問。”
胡如玉眼睛亮了亮,道了謝便離開了。
殿內很快安靜了下來,隻有謝鴻影頹然的呼吸聲。
聞千合立在榻邊垂眸望了他片刻,隨即取出一枚丹藥,遞到他唇邊:
“張嘴。”
謝鴻影不動。
“張開。”
不動。
聞千合伸出另一隻手,卡住他頰邊一捏,緊閉的雙唇被迫啟開。
被捏著的人這才動了,奮力掙紮著,想要甩開他的手,聞千合卻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將丹藥塞了進去。
“噗”地一聲,剛入口的丹藥被吐了出來,落在榻邊地上。
聞千合臉色一沉,擰著眉又取出一枚丹藥。這次他乾脆直接上手,強硬地塞進謝鴻影口中,接著死死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再吐出來。
謝鴻影掙紮了半天,奈何本就力量不如聞千合,此時又受了傷,根本甩不開他的手。
幾息過去,丹藥在他口中融化,他才放棄了掙紮。
見他安靜下來,聞千合也撤了手,低頭打量著他。血漸漸止住了,猙獰傷口也收斂了些。
“告訴我,怎麼回事?”
許久,謝鴻影才有氣無力地開口,聲音沙啞:“……彆管我了,行嗎?”
“不行,”聞千合答得斬釘截鐵,“作為你師兄,我有這個義務與責任。”
謝鴻影“嗬”地苦笑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接著便止不住了。
像是聽見什麼極好笑的故事一般,他放聲大笑起來,剛止住的血又崩裂,不知是笑得太過、還是傷口太痛,他眼角閃過一抹水光。
“我就是個笑話!……你管我一個笑話做什麼?你不怕自己也成一個笑話?”
他說完又笑,沙啞笑聲在僻靜大殿內回蕩,有些淒厲可怖。
聞千合眉頭越擰越緊,最後一把握住他衣領將他提起來,轉身穿過法陣,兩人的身影瞬間從殿內消失,出現在千裡之外一間屋頂上。
謝鴻影反應不及,一個踉蹌險些從屋頂上摔下去。聞千合抬手捉住他後襟,將他提到自己身旁坐穩,命令般地開口:
“睜眼,看。”
謝鴻影下意識地聽從他的指令,環視四周一圈,有些遲疑:
“……這是哪兒?”
“不認識嗎?這是皇城啊。”
聞千合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有些揶揄意味:“皇城南郊,人如草芥的貧民窟,信王殿下應當沒來過吧?”
“彆那樣叫我!彆叫我……那個稱呼。”
謝鴻影脫口而出,卻滯了半晌也說不出‘信王’二字。聽見、想到這個稱呼,過往種種畫麵便在他眼前交替閃過,快要將他逼瘋。
聞千合掃了他一眼,從這反應中已大概猜出了一二。他沒追問,抬手叩了叩他這三師弟的腦袋,指著一個方向:“看那邊。”
“那個賣包子的年輕女子,看到沒?她父親好賭,早些年賭急了,數刀捅死她娘,又要將她賣了換錢,好在被鄰裡報官攔下。後來她爹被判了絞刑,就剩她一個了,她四處乞討、與狗搶食,硬是活下來了,如今過得和和美美。”
他示意謝鴻影仔細看:“看見她臉上那道疤沒?搶半塊肉餅,被狗咬的。以前她總說,這代表她‘戰功赫赫’。”
他四下掃視著,又指了另一個方向給謝鴻影:“看見那個提刀的大爺沒?”
“從前是個軍中副將,戰場上丟了一條胳膊,身上箭孔多得快數不清。好不容易撐著最後一口氣回來了,發現家沒了,爹娘被鬨事的地痞打死了,娘子被搶走,孩子也餓死在家裡。”
他語氣平和:“所有人都擔心他知曉後受不住,但他沒有,他好好活下來了。哪怕斷了臂,也每日提刀在南郊巡邏,遇見地痞就砍。”
“還有那個大娘……那個小孩看見沒?……看那邊那個大哥……”
謝鴻影一開始還失魂落魄,後來漸漸聽入了神,順著聞千合的指向一個個看去,聽他不疾不徐地講述。
他這大師兄一向話少又清冷,他大概是第一個聽見他說這麼多話的人。
良久,他才想到一個問題,轉頭問聞千合:
“師兄,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人的?”
聞千合默了片刻,而後緩緩轉過來與他對視:
“因為,這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