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穿越前有人問陳霏,一個人緊張是什麼樣的,她可能會思考一番,然後告訴提問者:看他手抖不抖,看他心跳得快不快,看他呼吸喘得大不大聲。
可是這個晚上,她才知道這些都不算數。
抓著她走的這個人,手平穩有力,手上脈搏一下、一下規律地跳動,既不快也不慢,至於呼吸……
她俯視著站在山坡下的青年,他原先是伸著手,想扶她下山坡。見她不動,他慢慢打開雙臂,是一個擁抱的姿勢,明亮的月光下,是起伏明顯的胸膛,並不急促。
她跳了下去,他擁住了她。
她被他皓月般的眼眸吸引,花瓣般的唇忍不住靠近他。
還是忍住了。
可是既然這些特征都沒有,為什麼她還是覺得他很緊張呢?
她的一縷發拂過他的臉畔,他才如夢初醒般鬆開臂膀,讓她落地。接著又是一陣疾走。
“鄭淼,鄭淼,你要帶我去哪裡?”走的地方越來越偏僻,她知道他不會對她不利,但也不禁問道。
忽然,當撥開最後一道綠色屏障後,她才知道他為什麼偏偏帶她來這裡。
太美了。
野跡無人至,明月正當家。
皎皎月光下,是池塘上一團一團的蓮花,一株接一株,彙成無儘的粉白仙境。蓮花池邊,是各式的樹,榕樹居多。這些榕樹在水源充沛之地無限製地生長,讓陳霏想起小學課文中的那片榕樹林——實則可能就是由一株樹生長而來。
有一棵的一枝橫著蔓延,被人做成秋千的支架。簡陋的木座板在靜靜晃著。
他們一起坐在秋千上,中間還隔了一段距離。
“你剛才說,給我報酬?”他終於說出今夜第二句話。
陳霏:“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你都可以給麼?”
陳霏望著他的眼,他的眼不同於大多數國人的深棕色,也不是她和郭春軒的琥珀色,他的瞳色是純黑色,像所有的子夜濃縮在這一方天地中,又均勻分配到兩處。
可是這一雙眼清現在並不幽深,反倒襯得瞳孔之中反射的人的冷漠清晰可見。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隻要我能給。”
鄭淼打量著陳霏,笑了。陳霏覺得這笑太複雜,她本可以分析一下,可她沒有。
“你怎麼專往我心裡紮刀?你怎麼對我就這麼殘忍?”
他站了起來,秋千因為不平衡劇烈搖擺了幾下,又被她穩住了。
她看到青年的苦笑漸漸消失,又恢複往日的溫柔,看著她,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陳霏,我真是特彆特彆鐘意你。”
他一頓,淺淺笑著:“時而文靜,時而澎湃,時而熱烈,時而冷漠。陳霏,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是聰慧的化身,是勇敢的象征,是善良的具體化,是我的同行者。我鐘意你,我愛你。愛你如朝霞般出現,愛你如晨露般剔透,愛你在黑夜裡的不屈,愛你劫後的顫抖。
我知道你的一切美好,也想知道你的痛楚與恐懼源於何處。不管往後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給予我權利,去陪伴你,去祛除一切不美好的權利。你……可以嗎?”
他表白了。陳霏有些不知所措,她覺得她不配。
原來的曖昧關係不夠嗎?他還想要什麼呢?
她漸漸抬起原本垂下、望著秋千前草坪的眼,對上他的,還是歎了口氣。
她穩住身體,站在秋千上,居高臨下地吻了他的眼睛,很輕很柔,然後說:“好。”
她望著他的臉,覺得自己好像又經曆了一邊蓮花花開。
鄭淼望著女孩的臉,她答應他了,儘管還是帶著猶疑,但他會證明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對……一對情人?情人二字太輕易。
或許他應該早點買戒指,新式婚禮總是需要戒指的,還要金飾與翡翠,還要一幢帶花園的新房。儘管他不久前失去了前兩年收益頗豐的麵粉廠,那是他十六歲那年阿爸給他的生日禮物,被他改進了生產機器後收益更好。不久前,他拿出大部分收益支援運動和賄賂官員,抹除她的記錄。昨天,他將它賣了。因為它的賬目已經不太乾淨,而且他被人盯上了。
現在表白不是好時機,他會牽連她。
他今天原本隻是鬼使神差地路過她現在的住處,並沒有奢望見到她的,可是她打開了陽台的門,她對著他笑了,她還主動靠近他。
那樣美好,他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們的關係止步於此,舍不得與她就這樣分離。
原來你也不是多清白的人啊,鄭淼。鄭淼對自己說。
他吻上了那花瓣唇。
年輕的兩張臉碰在一起,兩個人都是第一次,除了將兩個同樣青澀的嘴唇湊在一起之外,他們不知道下一步怎麼開始。
分開之後陳霏笑了一下,立刻被耳朵通紅的情郎報複了:他一隻手臂抱起陳霏的膝蓋,另一隻手環住她的腰,壓下來,進行了更激烈的一次吻。
這一次,她記得一開始就閉上眼睛,她享受著對方的呼吸,她覺得他一開始就抱她的腿是正確的,不然現在她一定也會軟下去。
原來接吻是甜的嗎?
等她從這一吻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抱到一塊巨石上,也對,要是她還在那秋千上,這兩個不清醒的人鐵定都要摔跤的。
“去你家吧。”她坐在石頭上說。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站在石頭旁問。
她和他都吃了一驚。
她摸了摸身上,表示隻帶了那該死的票據存根,忘記帶鑰匙了:“房東太太早睡早起,耳朵也不好,恐怕不會幫我開門了。”
“那你就放心跟我回家嗎?”他看了一眼那存根。
“又不是沒住過……”她的音量漸漸小了。不一樣,怎麼能一樣?現在剛剛確定關係、接了吻,正是會擦槍走火的時候啊。她真是親個嘴把腦子交代出去了,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說:“你明天拿著這個存根,再去一次,他們會給你的。”迎上她疑惑的眼神,他接著解釋道:“我前段時間跟一些報社有過接觸,今天遇到你後和那家洋行交涉過了,以現在普通愛國學生的身份。”
她恍然大悟,他大概也是前段時間那場愛國運動的參與者吧。她因為坐牢錯過了。看起來,應該是負責外聯,組織輿論,或許還是個技術人員的。突然,她想起這幾天看到的報紙,“那吉義巷的拆除……”
“我儘力了。但失敗了。輿論不是次次有用。”
“那你說的‘跟你走’是什麼意思?”
他將眼中殘存的愧疚之色趕去,堅定地說:“跟我走,去星洲。”
她瞧著他,忽然發現自己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關於他為什麼還在這裡的。
她記得他下學期就應該去法國的。全世界的學校開學時間都差不太多,下個學期也該九月開學,或是上下波動些許,然而,現在已經八月,鑒於現在的飛機還沒有開通由遠東直飛歐洲的線路,在去往歐洲的輪船還需要一個多月的航程的情況下,鄭淼,一個本應下個月開學的法國留學生,怎麼還有閒工夫跟她在這裡卿卿我我的呢?
她將疑惑托出,他才舉重若輕地說:“我被開除了。”
“要做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是不是?這也不算什麼,隻是我擔心他們不隻會開除學籍,還會開除我們的性命呢。”他竟然還能笑出來!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她生氣地說。
一瞬間,他的目光變得柔情似水:“因為我舍不得你啊。所以,你願不願意和我走?在星洲,我帶你見阿爸,我們也一樣可以讀書,一起生活。我會掙錢,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她凝視著他,她不相信他是一個把感情置於生命安危之上的人,也不信他是一個會把感情置於責任之上的人。
“你的事都做完了嗎?”鄭淼一愣,知道她說的是他的任務。
“做完了,但也許一直做不完。”
她問:“如果沒有我,你會想回星洲嗎?”
他沒有猶豫:“不會。”
“那這也是我的答案。”她說。
他歎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那我不該這麼衝動,跟你表明心跡。這下……之前掃清楚的記錄說不準很快又會出現了。”
陳霏回憶穿越前家鄉在這次運動之後有什麼事件,可惜她的記憶和穿越第一天一樣一無所獲,隻能安慰他結果是好的。“而且我下學期也要準備留學了,沒有多久的,說不定這段時間會一直風平浪靜呢。”
她對上她情郎的眼睛:“我們都會好好的。你去做你該做的事。”
她接著說:“你在做一件很偉大的事,我甚至也想幫幫你呢。”
他吻了她,這次是額頭,“我情願你什麼都不知道。”
陳霏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不能主動參與,時間太近,她怕蝴蝶效應。她笑著說:“現在也來不及了,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一定一定記得保護好自己啊。”
她歎了一聲:“可是如果你出事,我不會原諒自己的。”
“如果我出事,那也與你無關。你去做你自己的事,然後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