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淼:
Ne vous inquiétez pas(不要擔心),雖然新代理校長要我們封閉式上學,要學生一個月才能回家一趟,但是裡麵也沒有那麼苦悶。
宿舍是幾年前修的,代理校長雖然蠻橫,不過感謝還有愛女心切的有錢家長,所以我們的住宿條件還稱得上很不錯。三人一間——雖然比不上兩人一人的,但也比黃埔軍校的大教室宿舍好得多,是不是?
哎,談到代理校長,又忍不住想起老校長。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聽說病得重了。老校長是好人,但也年紀大了,望她快快好起來。
你送給我的法語課本我都看了,做了好多筆記,我覺得應該可以應付得了伯克利的要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換校長的緣故(或許是美以美會對代理校長的不信任?),今年的考試竟然安排在十月底!本來據說美國的一些大學計劃在我們國家設置入學考試了,雖然如果真有這事,估計也要我們去上海這樣的城市考試,但總比現在的情況好些,至少不必飄洋過海。不過看現在情形還遙遙無期。鑒於現在去美國還得乘坐一個月的太平洋航運,我在這封閉式學校也待不到多久了。
像我這種去美西的學生倒還簡單,像其他要去美國東岸的同學,如果從太平洋出發,還得在太平洋鐵路上待上整整一個禮拜!又或者是繞過印度洋,從Suez Canal(蘇彝士運河)抵達。到底是把我們幾個備考的同學一起坐上橫跨太平洋的輪船,還是兵分兩路,這兩天學校領導和學生家長正在拉扯著。
現在能送得起女兒出國念書的人家不僅家底雄厚,而且是真的重視女兒教育,家風開明。所以都忍不住跟學校要求一起從太平洋走,這樣耗在路上的時間會短得多——畢竟鐵路比海運快啊。但是學校不知怎麼還在猶豫……
我希望大家能一起走,還能相互照顧。今年去的同學比往年多。除了教育學,還有選物理學、化學的理工科的呢。其實現在的大家閨秀家裡還是更支持選文科,家長們覺得理工科是窮人學來掙錢的……我倒是有不同看法。
好吧,看到這裡,你肯定能看出我有多激動了。第一次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啊!還是出國門。你這種歸國華僑肯定不能理解。希望一切順利!……應該也不能不順利吧,雖然考試時間提前了,但是我們也都準備好久了。像我這種想考地理學的,美國的地形地貌都能手繪好多圖了。希望一切順利!
學聯組織的國貨販賣部和保存公會開展了國貨展覽會,回校前我去看了一次,簡直不能再棒了!就是總覺得從展館前路過的日本人看起來不太友好,希望學聯的朋友們多注意一點。”
寫到這裡,陳霏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他們兩個間的暗語寫了句“如果你在學聯部有重任,請一定注意”,才接著往下寫。
“至於錢的事,你不用給我的,你上次給我的銀票我放到你家客房的桌櫃裡了,務必記得收起來。
你的阿霏可是這一屆學生中最有望獲得‘優秀畢業生’頭銜的競爭者呢。我已經拿下教會給我們這屆學生的唯一公費資格。雖然同學們家裡都不缺這錢,可當時競爭時大家可都沒有放水呢。
隻是,要是我真的考上了大學,我們之間又要怎麼辦呢?還是像現在這樣書信交流嗎?”
陳霏拿著信紙斟酌了一下,還是把其中關於代理校長不好的部分劃去,又重新認真謄抄在幾張精致漂亮的信紙上,最後加上“勿回”——反正他們也要不久就可以見麵了,這封信主要還是為了自己理清思路寫的。她將信封好蠟收起來,打算第二天拿到專門的郵箱去,和同學們一起寄。
老校長身體不好了,美以美會派了一個新代理校長來。據幾次代理校長在禮堂的露麵情況來看,大家一致認為代理校長有極大可能是個混血兒,而且混得不大好看。
一開始聽到這個推測的時候,陳霏還不以為然。手下一刻不停地把地質結構標注上,嘴上應和幾句:“我們北方人鼻子也可以這麼高嘛,她的發色瞳色也是黑色呀。怎麼看出校長還混血呢。”
一個見多識廣的同學帶著本地話說了兩句:“阿輝啊,你下次仔細看看唄。那校長雖然黑發黑眸,但那鼻子,鼻梁高又略帶弧形,鼻頭下垂又有點鉤狀,鼻翼厚又不露孔,我猜的混的是猶太人。”
另一個同學從不同角度說:“美國教會派來管我們的,能是純種中國人?好看的混血佬都兩頭不討好,像這種不好看的跟的白人裡頭都不待見的猶太混血佬……怎麼辦,再看看她把我們都鎖學校裡麵,總感覺有陰謀。”
“那怎麼辦?又沒辦法。人校長講:‘學就留,不學就走’。你看看誰家不是想讓我們和之前一樣上下學,竟然都被校長堵回去了。哎,你說她怎麼做到的唄?”
正在對著宿舍門口的燈出神的班長鐘拾蕾說道:“當然是說封閉式是為我們好,不然怎麼個個家長都同意的?”
“嘁,這他們也信?啊——可惜我早早在百貨公司定下的手鏈,本來過兩天就能拿到的。哼,現在家裡傭人拿回來後肯定要被我那二媽生的妹妹看到了。”
“你這算什麼?小小手鏈而已。你看看阿蕾的臉色。”剛剛判定校長有陰謀的同學眼神往鐘拾蕾身上飄,幾個女孩子都不約而同地咯咯笑起來:“阿蕾是不是想未婚夫了。”
惋惜手鏈的女孩也笑著說:“好吧,至少不是未婚夫見不到,也不用擔心未婚夫被討厭的妹妹搶走。”
一向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鐘拾蕾也不禁紅了臉,把幾個女孩一個個趕走:“差不多了啊,回自己屋裡。施元真你再笑!人阿霏都還在努力學,你這個沒兩天也要出洋的怎麼這麼閒!你對得上你才女名號嗎?”
等到宿舍隻剩下陳霏和鐘拾蕾的時候,陳霏才問了一句:“用濟怎麼還沒回來?”
“她的護照好像有問題,應該還在處理。”
三人間宿舍,除了陳霏、鐘拾蕾,還有一個準備考物理學的黎用濟同學。但現在宿舍隻有她們倆。
“和你一起坐船玩的時光好像還在昨天,現在我們就快要分彆了。”陳霏收起資料,手撐下巴,感慨到,又笑著補充,“希望你和林姐夫能一直這麼好。”
“什麼姐夫,現在還沒結婚呢。”鐘拾蕾優雅地翻了個白眼,“你怎麼和她們一樣了?哦——”
鐘拾蕾拉了個長音,眼睛直直盯著陳霏:“那你呢?你有情況嗎?嗯?”
陳霏一點沒有猶豫:“有。”
這下倒輪到鐘拾蕾嚇一跳了:“這麼直白?和誰?”
“和鄭淼。彆人也沒有了。”
鐘拾蕾沉默了幾秒,用一點也不古典優雅的語氣說:“好姑娘。”
等到月中,學校放學生出校了,陳霏像出籠的鳥一樣飛出學校,當然,外表上還是規矩的,不是真的飛出去。
她看了眼時間,覺得還早,打算乾脆先去書店看看書。
路過啟明書店舊址的時候她還是停下來了。那一天程老板不知所蹤,書店又被幾乎確定窩藏了逃犯,一整個店都被打砸翻了底朝天,現在無主的店麵破敗蒙灰。
她沒有太長停留,很快就走遠了。心裡卻還在思考程秉文究竟去哪裡了。她不信程秉文真的背叛了,他雖然平時鐵公雞,但為人正派。
但她說了算嗎?一個人怎麼能剛剛好在關鍵時候消失,並且一點蹤跡都沒有呢?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如果是逃亡,也不會一點風聲都沒有。
她合上報紙,準備去找鄭淼了。
現在鄭淼被開除了,顧慮反而少了些。公開的身份是學聯的外聯部成員,但考慮到學聯學生們除了總乾事,並不公開自己的乾部們,而他平時忙忙碌碌的,所以陳霏猜測鄭淼不止是個普通成員。
她沿著江邊走,風吹起她的一條麻花辮,略過時辮子就回打在胸上,連帶著頭上那頂寬邊草編帽也在自由飛翔的邊界徘徊。陳霏一邊壓住帽子,一邊腦子裡還在思考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沒注意附近的人。現在是上午時光,她有兩日空閒,然後回學校兩天,再就是出發去美利堅了。
離那日的表白才多久?這就又要分彆了。
直到有人在她肩上輕拍,她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正是她那位“阿淼”。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那日寫信,最難的不是第一句話,而是最開頭的稱呼。
那日複盤,她才發現她除了連名帶姓地叫他,竟然連個朋友間的稱呼都沒有。
都怪他,不取個三個字的名字,這樣她就可以喚他後兩個字,也不至於太親昵;行事做派也不張狂自大些,像郭春軒,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叫他郭少。
她一點也沒想起自己的名字也是兩個字。
不過這些隱秘的甜蜜埋怨此刻都被江風吹走了,她現在看著穿著白色綢襯衫、黑色西裝褲的年輕男人,隻心裡稍稍覺得怪異——不知他還做了什麼,竟然還有些不明覺厲的正式;隨後她便輕笑:“不是約好去餐廳嗎?怎麼這會兒就來找我了?”
鄭淼麵容嚴肅,俊秀的臉龐帶著不自覺的緊張,那雙漂亮濕潤的眼仿佛想看透她的心。他說:“因為我等不及。”
“陳霏小姐,你願意和我締結婚姻,做我今生今世的妻子嗎?”
陳霏沉默地站著,看著那鑲鑽的戒指,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說了句:“你怎麼買這麼大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