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亂的鋼琴琴聲絲絲縷縷地從門縫鑽進來,和屋外的日光一起填滿這個臥室。
住在臥室的人卻沒有被多打擾,她穿著輕薄的睡衣,正正好讀到了原版《基督山伯爵》的被關入黑牢的部分。
這本書的中文版陳霏在初中的時候就讀過,內涵怎麼先不論,現在用來練習法語倒是剛剛好。
她輕輕打了個哈欠,起身換衣服。準備再去那個洋行。
鑰匙被鎖進櫃子裡,開啟櫃子一定要鑰匙。
真是個悖論。
她想了很多辦法,才重新辦好一份入學證明,其他的身份文件根本辦不了這麼快。她打算再去那一趟。
纖長的手指微微攥緊證明的紙張。
陳霏很不想順著那個營業員,她覺得還有陷阱。
她想不通,以至於心裡有點抗拒去做這件事,但又不得不去。
等她下樓和正在彈琴唱聖歌的房東太太點頭道彆之後,陳霏又平複了心情。
車到山前必有路。
她懷著這樣的想法再出發了。心裡默默祈禱今天不會遇到原來的那個營業員。
今天來辦業務的人也很多,大廳裡的人來來去去,很是忙碌。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都是男人,陳霏有點不自在,但是取東西要緊,她還是厚著臉皮排好隊。
謝天謝地這次辦陳霏業務的人不是上一個。陳霏看著麵目和善多了的櫃員,心裡正在感謝剛剛顯靈的不知道哪位神仙。
但是她看著他猶豫的樣子,心裡不由咯噔一下。
“你好,先生,又不能取了麼?”
櫃員慢慢搖了搖頭,眼神又時不時落在她身上,“抱歉,小姐,這……”
“你們之前說隻有存根沒有身份證明不能取,現在身份證明帶來了,又怎麼了?”泥人也有三分性,被這麼耍著,陳霏語氣也不禁急了點。
櫃員被催著,才解釋道:“我行現在不允許女士單獨存取款,除非有男性監護人的陪伴與簽字。”
陳霏被氣笑了:“你行什麼時候有這規定的?之前存物的戶頭就是女性開的,現在怎麼取的就不能是女性了?”
櫃員夾著眉頭說:“我行原來是法資,那法國法律是允許女士開戶頭存取款。但前不久我行換老板了,現在遵循的是美國法律。”櫃員好心地小聲提醒:“那美國佬不認的了。”
“那之前怎麼不說?!”
“之前給小姐辦理業務的是哪位?”
“是……”陳霏憑著記憶說出了一個名字,就看到櫃員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個人昨天剛離職。”
陳霏臉上殘存著一點笑意,其實是忍著怒火,呼吸都有些用力了。她說呢,她一進來就沒看到女性,原來是這樣。
“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取呢?”陳霏儘可能不表現得太生氣,擔心又被安保人員帶出去。
櫃員:“或者你可以請一位男士代替你取。這個業務不複雜,甚至不需要他的身份證明。”
陳霏閉目:“所以你們可以讓不知道身份的人取,卻對女士種種限製?先生,你也隻是拿薪水的,不是老板,我不為難你,也請你不要為難我,好嗎?”
那櫃員卻板起了麵孔:“小姐,我們也是要按規矩辦事的。”
“你……”沒等她說完,就又被請出洋行了。
靠!
她緊緊攥著那可笑的證明紙,心裡崩潰著,想毀滅世界。
“小姐,小姐。”
陳霏才注意到旁邊一個男人。他著貝雷帽,臉上還有媒婆痣,此刻正諂媚地對她笑著說:“被趕出來了?不能取款?沒關係,我來幫你取,費用不高,絕對值。”
“不用了。謝謝。”陳霏想走了,她想起今天她還約著人。既然現在取不了,那就再想辦法。現在她腦子裡還有怒火,情緒不穩定,還是先不要做決定。而且,她對這個發彆人倒黴財的男人不信任。
那人見陳霏不為所動,擋住她的去路:“考慮一下,嗯?”
“請讓開。謝謝。”
禮貌用語對他根本沒有作用,他見陳霏就一個小女生,湊得更近了,“小妹妹不懂事了吧,很劃算的……”
陳霏皺眉,在他再靠近的時候用手肘一頂、腳下一鏟,那人就一個狗吃屎摔倒在地。
這一下不僅乾倒了這個男人,還威嚇住旁邊蠢蠢欲動的其他人。
雖然成功脫身,陳霏卻感到很疲憊。
像被蛛網網住,好不容易脫身,可身上的粘膩感還在,破舊的陷阱也能兜住源源不斷的獵物。
她知道它遲早會破,可是這個“知道”於現在的她無益,反而增加了挫敗感。
好明媚的太陽,可是怎麼一點也不暖和?
渾渾噩噩走到約好取書的地方,她還是掩飾好了心情,但還是被他一眼看出來了。
“沒事。”她勉強笑著。
他沒說話,隻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她。
陳霏:“……說起來,你是用了什麼辦法把我的記錄抹去的?”
“你確定要在這裡說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群鴨子從他們之間搖搖晃晃擺過,其中一隻不知道是天生傻還是怎樣,直直往他鞋上撞。他輕輕讓過,小鴨子還是摔了一跤。
他低頭看著摔翻的黃鴨,那兩隻紅掌不停向上擺動,歎了一口氣,彎腰,提起絨毛將它擺正了。擺正後的黃鴨再一次急急忙忙地跟上隊伍,往路旁的密林去了。
一旁路過一對白人母子,小男孩學著本地話:“阿比阿比(小鴨子)。”
陳霏看了看鴨子,又望了望不遠處的使館區,“哪裡來的鴨子。”
“林後有池塘,有水就有鴨。”
兩人沿著石板路順著山勢走了一段,陳霏下了一個台階,心裡不知道為何舒暢了一點,說:“好吧,其實也不是大事。”就把她遇到的歧視與他說了。
不是大事,隻要將存根找個男的代取就好了,現在麵前這位剛剛好。
可是東西好取,氣難消。
她飛快從他身上掃過,還是沒開口。
快開口吧,早點說早點做,現在說現在做,還有誰比他更可靠?那些在洋行門口徘徊的男人嗎?
以他們的過命交情,這也不算什麼。
“鄭淼……”說還沒說完,手上一重,是麵前這人將手提箱給她了,原來糾結的時間已經足夠走到她現在的住處了。這一打斷,她就把沒說完的話咽下去了。
“再見。陳霏。”
“……再見。”
等到入夜,陳霏煩心得早早上床,閉著眼睛翻來覆去,還是掙紮著坐了起來。
何必呢,現在找他還要再麻煩一番,早該拜托他做的。什麼解氣,什麼歧視,值得幾分錢?把實打實的東西拿在手裡才是真的。一點自尊算得了什麼呢?
比不上一百年後又算得了什麼呢?也不想想現在是誰在治理?這種軍閥連百姓的家都可以隨意拆除,哪裡會管外資的歧視呢。
她苦笑,要是知道,恐怕還會拍手叫好呢。
窗外不知什麼品種的樹在隨風搖擺,月光穿過繁密的樹葉,留下的影子透過未關上的窗戶,打在臥室裡,像傳說中的怪物一樣張牙舞爪。
女孩的臉頰在月光與陰影下瑩瑩發光。陳霏歎了口氣,走到窗台關窗。
卻嫌悶,又打開了小陽台的門,卻看到了剛剛在心中念著的人。
介於少年與成年人之間的青年站在院外一簇夜香木蘭外,正低頭垂眸,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若不是她知道他為人,說不準會把他認作來采那幾朵芳香馥鬱花的采花賊。
聽到不遠處門窗的響動,他才抬起頭來,看到了她。
少女著白裙,開始似有些不可置信,愣在那裡不動,眼睛一直看著他,半晌,才笑了。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卻看見她琥珀色的眼睛似半滿弦月。她漸漸往陽台邊上來,把他瞧著,也不說話。
他們靜靜享受著月光與晚風。陳霏才開口了。
“我好想跳下去。”她對上他一瞬變得緊張的臉,補充道,“不是尋死,隻是想跳下去。”
二樓也跳不死啊。她在心中默念,決定現在就拜托他好了。
“鄭淼,你等我一下。”她說道,回屋,換了身衣服,拿了票根才出了門。
“我想拜托你,幫我取一下。”她遞給他票根,他沒接。
“怎麼了?”她才發現他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個字。
“陳霏。我不是,也不想當你有求必應的朋友。”他說。
陳霏的神色漸漸冷了下來,“那我可以給你報酬。”
他伸出右手,那雙手在月光下白皙修長,陳霏看了幾秒,搭上去。
下一秒,她被他緊緊握住,向密林去了。
兩個月多前,當外麵的學生運動如火如荼、屋內船政學堂的學生們噤若寒蟬時,鄭淼怔怔地盯著台上發出警告的先生出神,腦子裡一半是街上的宣傳語,一半是那個女孩失蹤的消息。
“……不可參與街上遊行,違者開除……”
那天她隻說她需要他的幫助,卻沒說之後在哪裡見他。
他早該知道的,她就是要拿自己做誘餌。
他沉默肅穆的表情引起了台上的人的注意,男人叫了他起來,大概意思是以他為榜樣,識大局什麼的。他禮貌又敷衍地應下,心裡卻盤算著怎麼救人。
忽然,他看到鄰座的同窗半歪著身子,帶著挑釁的笑,眼睛緊緊盯著他,手指正好在身體擋住的死角處敲著摩斯密碼,問他:“嗯?格局大?”
鄭淼也笑了,鄭子毅獲救後的那句“她比你有種”突然在腦海裡響起。
開除就開除了。他應該問問她的,這場全國響應的學生運動的最後結局是什麼樣的。
或許也不必問,不管有沒有她,不管結局好壞,他也會加入的。
等他們兩個單獨了,他攔住那位同窗。
“你們的領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