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 女性是墮落的、放蕩不羈的(1 / 1)

原本隻是憑著直覺的隨口一說,見青年一言不發,她就知道沒誤會了他。

她掙脫了他的手,眼裡是質問。

他不說話,隻是帶她到附近的街角,問報童買了兩份報紙。

她連忙把報紙扯平了,差點撕裂一邊。忽略一些花邊和國事,目光終於鎖定在同城的新聞上。

“吉義巷最後宅屋今日拆除。

此前,據不知名來訪高級學者坦言榕城含巨額金礦,政府已開挖南山多時仍無所獲。一月前驅逐吉義巷貧民,半月前平民也已驅,唯剩南洋巨富老宅未動。但聽聞老宅管事人也已同意拆除……”

陳霏收好報紙,臉上已經不留情緒,對朋友說:“謝謝你。我有事要做。一會兒再找你,好嗎?”

天雖陰著,風有點大,但還不至於下雨。她趁著這時候趕去了幾條巷子外的民居。在這裡,苔蘚在潮濕的紅磚縫裡萌發,幾盆蘆薈在牆邊粗壯地生長,一切還有生機。

她敲了敲門,一個中年婦女驚喜地拉她進來:“陳姑娘,你沒事的呀!”

“桂姨,好久不見。咱家怎麼成這樣了?”陳霏急急問道。

作為陳家的老傭人,桂姨算是那座宅子裡最後出來的人了,她顯然知道許多事。

她告訴陳霏的東西與報紙上所說的大同小異,但也補充了細節,比如拆這房子是老太太拍板決定的。

“老太太?”

“畢竟也是遲早的事。”

桂姨最後還告訴陳霏,陳老太也一直憂心她的下落,但因為身體不好,隻能托熟人找她。她要是回來了,就到洋行去取她的東西,她另外安排了個住處給她。

“老太太,對你是真上心啊。”桂姨歎道。

“我一路過來,總是遇到好人。”

但是好運停止在去洋行取東西的過程中。

“小姐,你沒有身份證明不能取東西。”

“我有存根。”陳霏拿著剛到手的洋行存根說道。

“也不行。”

“沒有其他辦法?”

“沒有。”

陳霏瞥了一眼一旁辦業務的外國白男,和她同時進門,也沒有拿出身份證明,營業員卻畢恭畢敬地幫他拿來了東西。

“那他呢?”

營業員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那個男人,說:“約翰遜先生是貴客,可免程序。”

“我家長輩肯在你這存貴重物品,難道就不算貴客嗎?”陳霏想起她留在陳宅的東西,最貴重的就是姑嫲送的各種飾品了,最麻煩的就是她的身份證明及一係列文件了,這些陳老太肯定給她存在這家洋行起來了。既然陳老太讓人把東西存在這家洋行,那麼她本人肯定也是這家的常客了。

“存取的畢竟不是同一人……”

陳霏翻開業務說明,指著其中一條說:“你家從來沒有說辦存取的得是同一人。”

營業員不再說話了,隻斜斜睨著她,分明是故意刁難的樣子。

陳霏沒有被再激怒,說:“你們經理呢?”

“我們經理不是誰都能見的。”

陳霏緩緩站起來,心裡已經在想其他辦法了。

“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安保人員帶出去了。

這時天已經下起了小雨,她出了洋行的那條街,沿著小巷小跑,想早點到陳老太安排的新居——新居竟然也在藤山上。

還是沒跑過雨——雨勢漸大,她被困在一戶人家的房簷下。

她坐在好心的主人家送來的竹凳上,輕輕捏起沾著泥水的褲腳甩乾。上麵的水乾得並不快,泥漬更是擦不乾淨。做了一會兒她就放棄了,隻好雙目放空等待雨停。

這座避雨的宅子不是典型的本地民居,房簷就比傳統的房子更長,所以來避雨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對麵的房子就更不一樣了,西洋風格,二樓白色的窗戶也沒有關上,雨水在窗台上如珠子般彈跳。

她將注意力三分放在正前麵的西洋房,七分神遊,憂心未來的事,突然被那扇沒關的窗台裡突然冒出的男人嚇了一跳——

那人深棕發色,眉目深邃,氣質冷峻,本就居高臨下的地理位置再加上他的神色,顯得這個人更遙不可及。陳霏仰視著他,竟然從冰山身上莫名看出點火氣和親切感。

他與周圍格格不入,即使相隔就一條路,也讓人覺得前麵不是現實,而是電影裡的畫麵。

但他自己打破了這層若隱若現的隔膜。

他的目光在底下隨意轉了一圈,剛好定在陳霏身上,一動不動,用法語說:“乞丐女士,你來做我學生吧。”

一瞬間,陳霏和周圍的人都神色大變。

周圍的人不懂法語,但也看得出這洋鬼子是在和陳霏說話,再看陳霏一副純種中國女學生的打扮,心裡就疑上這個女孩三分。也不管旁邊的人認不認識,也聊了起來——主人公當然是這一男一女。

至於陳霏本人,就更疑惑了:什麼東西?他是找她嗎?她剛剛是被人當作乞丐了嗎?

那法國人見陳霏不動,不耐地將手伸出窗台,往裡招了招,眼睛仍看著她,“你,過來做我的學生。”

這下瞎子也能看出他是想讓她過去。

……神金。

陳霏搖了搖頭,不暴露自己懂法語,隻擺手拒絕。心裡突然咯噔一下,想起以前看曆史資料,洋人雖然看不起中國人,但不妨礙他們找中國姑娘尋歡作樂。這洋鬼子不會是想……心裡一陣惡寒,再抬眸,那洋鬼子回頭不知道跟誰說話,離得太遠,又有雨聲,儘了力也隻聽到斷斷續續的“她”“過來”之類的,突然又冒出個眼熟的純金卷發的男人身影,跟棕發鬼子嘰裡咕嚕說了什麼,她再沒聽清了。

雨小了一點,但落在身上還是有點疼,她沒辦法,還是衝到雨裡。莫名其妙的麻煩,但她現在也隻能躲了。

雨水將她淋成隻落湯雞,但是她隻能一直跑。因不久前的傷,她跑不快,好在追兵也跑不快。

好遠啊,怎麼還看不到老太太說的那幢小樓?倒是鄭淼的小彆墅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不知道他把她的書都帶回去沒有,等她安定下來就去拿吧。

在雨中奔跑,最麻煩的其實不是黏在身上的衣服,而是雨水打在眼睛上,看不清前路。

比如,在確定甩開追兵後,她好像就看到鄭淼拿著傘往她這兒來了。

她漸漸減慢步伐,與他拉近距離。在一臂之隔處,他出聲:“陳霏。”

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不她學遊泳吧。

她躲在他伸出的傘裡了。濕透的身體不小心碰了他拿傘的右手,在他本就濕潤的袖口上留下新鮮的曖昧的濕痕。

陳霏不問他怎麼找到她的,從他並不乾燥的衣物上看,他找的時間不短,問出來也沒好處,隻會徒增她的愧疚。

他們走了一會兒,除了指路,再沒有其他交流。

陳霏偶爾一瞥旁邊的男生,男生目視前方,臉上都是細密的雨珠,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不曾看她。

那雙眼,南國雨季的潮濕都比不過,分明是深淵似的汪洋。她慶幸他沒看她。

眼見目的地即將到達,他說:“你的書?”

陳霏從傘下飛快地跑過,留下一句“我到時候來拿”就敲門,主人開了門,她就已經不見了。

鄭淼垂眼看右手。

史蒂夫·布朗最近有點麻煩。

憑借自己出色的社交技能和高超的情商結交來的人脈,以他平平無奇的中產家庭背景,在擊敗前不久的運動中傻不溜秋得罪學生的競爭對手後,他在大使館的職位已經升到文化參讚了。以他的年齡和資曆,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他在大使館中也是一時風光無量。

可惜正當他在享受好不容易得來的假期和好不容易找到的避暑勝地鼓嶺時,將他提拔的上司交給了他一項艱巨的任務——

阻止伊森·格拉斯昂·普羅沃思特離開。

史蒂夫一隻手將電話筒拿遠,一手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漂亮的金色卷發,不遠處本地藤蔓編造的躺椅還在隨慣性與風力在緩緩搖擺,汗珠從他多毛的胸膛前滑過。

他最後還是以毫無破綻的語氣應下了這個任務,電話線那邊對這個回複顯然很滿意,在又講了一通大英海外官員應對帝國效忠和關於“榮譽”的屁話之後,才掛斷電話。

如果時序女神尤諾米阿能將時光倒流,史蒂夫希望自己能在那個晚宴上保持理智,彆喝那麼多酒,這樣他就不會吸引伊森·普羅沃思特的注意!

酒精把他害慘了!

那天,酒局上十分偶然的關於“地質學”的討論,讓他和伊森談上了第一句話——甚至也談不上討論,隻是源於他在反駁一個來閩的教授的論點而已——天知道當時的他是攝入了多少酒精,才大膽到用從一個剛認識的中國少女那得來的知識,憑他這個學文學的人的口中噴射到那個聚集科學家的宴會的上空中的。

……說起來,他是不是還和那個中國少女背後談過伊森?

那教授原本氣紅了臉,條條皺紋如破碎的玻璃一樣瞬間在保養得宜的老臉上崩起,幸虧伊森又談起該教授在某報刊上的謬誤吸引了火力,史蒂夫才以三寸不爛之舌安撫下來。

後來這教授又成了此地省長的座上賓,探查那不可言說又不可確定的“金礦”多時,又一無所獲。當然,這又是後話了。

但是那場宴會結束後,伊森竟然主動上前問原本素不相識的史蒂夫問題。雖然在三兩句之後,伊森就知道了這英國佬是個不折不扣的從文學院出來的人,但“聰明”的史蒂夫還是成了在這座城裡和伊森關係特彆的一個人——可能還是唯一一個。

如果不是他性格好,他和伊森後來也不會有太多交集;要不是他與伊森有交情,他的假期也不會這麼飛了!

他一邊抱怨,一邊挑了瓶櫻桃白蘭地——不是給他自己喝的啊!是準備帶給那伊森的,他順便品一口而已。自己好不容易搞來的酒,嘗兩口,不過分吧。

為了不讓他好不容易得來的職位有一丁點兒動搖的風險,他在接受任務第二天就速速出發了。

這是一個沒有太陽的陰天,悶熱的榕城總算有一絲喘氣的涼爽,一個學生打扮的男青年在路邊拿著一張大報紙,對同伴憤憤地念著:“那兩個姓黃的狗日的逃去上海了!”

“娘的!官官相護!他黃家做了那麼多惡事就這麼完了?關都沒關幾天!”

拿著報紙的男青年呸了一口,“他黃家算什麼官?就是官商勾結。”

旁邊一個弓著身的連忙說:“我真蠻佩服你們兩個的,大街上講這些。阿成怎麼還不來?”

“姓許的就是磨磨唧唧……”

一陣風吹來,攜著豆大的雨水急匆匆地打到人的腦袋上。

史蒂夫正想搖上車窗玻璃,那印著大大《求是報》字樣的報紙就順著最後的潮氣飄進來了。他隨手放到一邊的副座上。

黑色彆克拐了個彎,向著帶有湖藍牆麵和白色窗欞的洋房區去了。

等到了地方,雷雨還未停歇。史蒂夫乾脆先在車裡看著那免費的報紙。作為一個旅華多時的外交官,看這樣一份報紙對他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上麵的頭版頭條是之前如日中天的商會會長黃家的消息。這家人勾結衛隊團長、警察廳長,大量囤積、傾銷日貨,猖狂破壞愛國運動;被發現揭發後,又毆打檢查的學生,導致多人重傷死亡……再加上後麵不知悔改的種種惡性事件,引起了省內外的強烈義憤,最後政府迫於壓力才拘捕禍首黃氏兄弟到案。本地商會最終改選了一個姓鄭的為新會長。

現在的這份報紙跟進到這倆人雖被法院釋放,但懾於民憤,已經逃向上海了。憑借著豐富的聯想力,史蒂夫想起幾月前的一份訃告,是這黃家的千金的。

訃告上說是病故,但據近日另一份報紙所說,其實與日本人有關。甚至最有可能的一份猜測,是這黃家準備將黃小姐嫁給一個日本商人,而黃小姐的前未婚夫林嘉譽就是伊森不久前開除的一個學生。

是的,現在的大學教授可以直接開除學生,而伊森不久前剛在中國寫了份重要研究,去掉了Professer前的“Associate ”,成了名副其實的教授。

黃小姐聽說心愛之人正處於人生低穀,自己也前途渺茫,不知哪裡起的豹子膽,竟然在議親的時候暴起打了一個當中間媒人的哥哥,結果被那日本人一槍打死了。

嘖嘖。史蒂夫心裡為這個無辜的女孩小小惋惜了一下。

但是等他進了伊森家,他更同情他自己了。

“我不知道英國人也來管法國人的事了。”這是伊森這天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說時似笑非笑,眼神犀利,說完手上的書翻了個頁,注意力仍在書上。

史蒂夫瞥了一眼,大概是講礦石的。他徑直往角落去,拎出他上次塞給伊森的小說,“怎麼樣?”

“我讚同國王,女性是墮落的、放蕩不羈的,她們需要丈夫管理。”伊森頭也不抬。

史蒂夫冷笑兩聲:“你到底看過這書沒有?還是隻看了封麵?這是蕭伯納的新作,不是那個神話故事。”

伊森:“是嗎?那可真遺憾。”

史蒂夫翻了個白眼,反正伊森不會介意。

“你為什麼走?”

伊森已經開了那瓶白蘭地,倒了一杯一飲而儘,“因為想走。”

“不要再想那件事了,它的發生跟你沒關係。”

伊森這次才把臉正對著史蒂夫,自出生起頭一次迷茫:“你在說什麼?”

“你難道不是在為那個女學生難過的嗎?”史蒂夫閉上眼,“你已經開除了那個男生,已經儘到了做老師的責任。沒有一個人能想到她會因為這個在幾個月後自殺。後麵發生的事與你無關。”

“你在說笑話?”

“不要難過了,也不要放棄你的事業——準確的說是教職,我相信你不會放棄研究員的身份的。但教職也是你努力多時得來的,作為朋友,我真誠地建議你慎重考慮。”史蒂夫知道伊森來這裡是以牛津教職人員的身份來的,違反約定提前離開,本質恐怕是離開大學。

“作為朋友,我建議你不要建議。”

“你如果不是想聽我說話,又怎麼讓我進來呢。”

伊森抿了一口酒,站到一扇沒關的窗戶前。

“看來我不說清楚,你的幻想症是不會好了 。那我再說一遍:女性是墮落的、放蕩不羈的,她們需要丈夫或者其他男性掌權者的管理。艾絲拉·布斯的悲劇在於她不會拒絕,也無法控製自己的女性誘惑力。與我無關,我隻是清除掉一個學院敗類而已。

除了她本人是最大責任人和林是個天生敗類之外,學校也有很大責任——學校如果不能教會女學生收斂,就不應該允許她們的裙擺飄進校園。正如他們九百年以來做的一樣。”

“你不該要求學校能做到這個。”

伊森站定在窗前,紛亂的雨珠在窗台上跳動,“那我們打個賭。我最後教一個最低等的、不會收斂的女性,如果她成功成為一個正直的學生或者學者,那麼證明我是對的,是這個世界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