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水珠噴灑在陳霏蒼白的臉頰上,她雙目緊閉,一隻手撐著牆,免得自己因為傷腿而摔倒。
她思緒紛雜,一會兒想起那見不得光的牢獄生活,一會兒想起剛剛在水下差點窒息的躲藏,甚至想起了幼年時因自己貪玩而落水的生死時刻。
她眉頭一皺,臉上也有了微微不正常的潮紅。
浴室外,已經在另一間浴室洗好的鄭淼見陳霏進去的時間長了,擔心地敲了敲門,“阿霏,你還好嗎?”
陳霏這才從痛苦的回憶裡醒來,她關上了在這個時代少見的淋浴噴頭,回道:“嗯,我很好。”
她穿上他拿給她的衣服,打開門。門口的人反而不敢看她。
她莞爾,故意逗他:“我腿疼,你來扶我一下,好不好?”
他這才敢碰她。
等他們坐在沙發上,一旁的桌上正是陳霏需要的傷藥。她一邊包紮,一邊出聲:“現在外麵怎麼樣了?”
他的眼望著百葉窗外,眉頭微微皺著,窗外的雨還在下著,卻沒有剛剛他們逃跑時大了,“他們很好。”
陳霏翹了嘴角,“那挺好。這是你的新房子嗎?真漂亮。”
他仍舊沒有看她,隻淡淡說:“謝謝。”
一陣風吹來,掀起鄭淼的領口。現在已經是七月了,他穿的是紡紗白襯衫,這時陳霏正好抬起頭來,那條傷疤也在被掀起的領口下衝擊陳霏的眼。
為什麼我會覺得這條傷疤這麼刺眼?她想著,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向鄭淼靠近。
鄭淼像無所察覺一樣,站起身去關上了那扇窗,卻背對著陳霏,立在那沒有回到沙發來。
在陳霏看不到的地方,他低垂著眼,問道:“你就想問這些?”
陳霏遲疑了一下,說:“你的傷……”
鄭淼這才轉過身,一步一步向陳霏走來,風雨在他身後,陳霏這才發現他一直在壓抑自己。
明明氣氛很危險,可是她一點都不怕他,她隻是覺得難過,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難過。
鄭淼:“你自己呢?你把自己當誘餌;想讓我丟下你;你的腿呢,你明明又痛又難受,你為什麼從來不說?”
“我?我沒什麼好說的。”陳霏沒有再看他了,他現在的眼神一點也不像平時的溫柔無害,反而像狼一樣犀利。她現在才害怕。
“你在害怕。”鄭淼望著她,肯定地說。
陳霏轉過頭來,冷冷地對鄭淼說:“不要以為你救過我,就很了解我。”
“你在害怕。”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在怕什麼?你覺得沒有人在乎你?你覺得我不會關心你?你覺得自己無關緊要?為什麼?為什麼你對彆人在乎你這件事一點信心都沒有?”
“我為什麼要對你關心我有信心?!你是誰啊!”她睜開緊閉的眼,憤怒地轉過頭對他低吼。
“因為我……”他的“喜歡你”還沒說出口,就被她打斷了。
“我有點不舒服。”她又閉上了眼睛。
她的臉更紅了。他用手背貼了她的額頭,又比對了他自己的,就將她打橫抱起。
陳霏急忙推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你不要帶我去醫院。不是鬨脾氣,我從不鬨脾氣。現在我還是逃犯,不能去公共場合。”
鄭淼歎了一聲,把她抱回了房間。
這晚陳霏受鄭淼照顧,才把燒降下來。
清晨,陳霏沒醒,溫熱的陽光就打在她的臉上。經過昨夜的狂風驟雨,現在的榕城又回歸了太陽的統治區。
隻是陳霏的心情並不像天氣那樣美好。
陳霏一直是一個好學的人,隻要她認為有用,也有這個條件,她就會拚儘全力去學。她天資聰穎,基本沒有學不會的。除了一樣,遊泳。
那是小學三四年級的事了。
留守兒童陳霏終於要見到媽媽了。
陳媽媽一去日本快十年了,這次終於要回來了。
陳霏還記得那天晚上爸爸開車載著媽媽回到了外婆外公的老房子裡時,燈光下,漂亮的媽媽對小陳霏露出的好看的笑容。
陳霏雖然不知道媽媽為什麼這麼久才回來一次,也不抱抱她,但是沒關係,她會抱住媽媽的。
媽媽在被小陳霏抱住時僵硬了一下,大人們都沒想到膽小靦腆的陳霏會主動親昵。
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媽媽,雖然她的記憶裡沒有母親的麵孔,但是她還是好想媽媽。
媽媽就在麵前了!
她好喜歡媽媽給她帶的項鏈啊,上麵還有她剛剛學的“福”字呢!
可是項鏈被討厭的同學丟進池塘裡了。
小陳霏沒有哭,她在想辦法撈出項鏈。
媽媽回家之後,並不像電視、大人口中一樣對陳霏好,相反,除了那一晚,她經常對陳霏挑剔和嘲諷。
“陳霏,不要用你的筷子夾東西給彆人,你不講衛生嗎?”
可是媽媽,我隻想把這隻大蝦給你吃而已。
“陳霏,你為什麼鎖門?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
媽媽,不要生氣,我再也不鎖門了。
“陳霏,你這拖的什麼地?怎麼還東一塊西一塊濕的?連拖地都不會?!”
媽媽對不起,我力氣小,擰不乾這塊拖布。好用的拖布又壞了。我會用乾的再拖一遍的。
“陳霏,你在學校又惹什麼事了!”媽媽暴怒地將剛回到家的陳霏拉到跟前,把她的書包扒下來,她的書一本一本地被丟到半空,落到院子裡,“和同學打架很驕傲是不是?我怎麼養了你這樣的女兒!”
媽媽,我從來不打架,可是他們說你不是我媽媽,我是野種,我才生氣的。
小陳霏看著眼前瘋狂的女人和紛飛的白紙,不再像之前一樣委屈了。她半垂著眼,一言不發。然後就被更加生氣的媽媽在門外罰跪了。
榕城沒有跪拜的習俗,陳霏長到大沒有跪過任何人,但是她現在跪了。
如果不是外婆及時出現,她肯定不能憑她的腿在運動會上奪冠了。
小陳霏也越來越疑惑,好像她做什麼事都不能討媽媽歡心,她做什麼事媽媽都會厭煩。
後來,小陳霏自己問了外婆:“我是她親生的孩子嗎?”
外婆一驚,生氣地說:“誰教你這話的?”
“可是,外婆,有媽媽會這樣對女兒嗎?”
外婆沉默許久,隻是讓陳霏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沒有解答孩子的疑問。
就在這年夏天,媽媽給陳霏的“福”字項鏈被丟進池塘了。
不管媽媽對陳霏怎麼樣,陳霏還是非常喜歡這條項鏈的。她後來回想,她喜歡它,不僅僅是因為這條項鏈漂亮,還是因為它代表了她心目中的“媽媽”最美最溫柔的具象化。
它出現時,後麵總是不高興的媽媽還沒出現;它出現時,美麗的會對她笑的媽媽剛剛好出現。
現在它被丟進池塘裡了,她不會遊泳,可是她必須撈它上來,但是她不敢驚動大人。任何一個大人,都會驚動媽媽,驚動媽媽,她就會倒黴。
她從外婆的農具裡挑了一個平時用來撈魚的網兜。她人小工具又大又重,沒幾下手臂就又酸又累,但是她不想放棄。
終於,她終於看到了那個“福”字,可是手臂再沒有力氣將它拿上來。項鏈被她撈在池塘邊。
池塘邊啊。池塘邊原來這麼滑。
陳霏手裡攥著項鏈,滑到了池塘裡。
她手腳在水麵掀動水花,可是池塘裡仿佛有水怪一般,把她越吸越深。她的口鼻很快被水淹沒,眼前的景象與平時見到的也隔了一層水幕。
和昨晚的感覺好像啊。
昨晚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夏天啊。
如果不是鄭淼,她不會躲在水缸裡;如果不是鄭淼,她也許會死在水缸裡。
後來她被救上來了,外公外婆是最關心她的,住院觀察的時候不是做湯做麵,就是“我的心肝”地照顧她。爸爸也第一時間從外地趕回來了,一直到她出院才走。
隻有媽媽,是她出院回家時才見到的。
媽媽對她為什麼落水沒有問,隻是一直責怪她馬虎,愚蠢。
陳霏木木地站著,手裡攥著福字項鏈。
後來媽媽又回日本了。陳霏卻一直不敢學遊泳。
她不怕水,因為家鄉水係發達,到處是河流和池塘,她再怕也無用。
隻是不會下水了。
現在,她又被人救了啊。可是,他不高興。
是她惹惱了他嗎?可是她並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啊。
這些事隻是她難受難過而已,跟他什麼關係呢?他為什麼不高興呢?
陳霏迷茫地坐靠著,眼睛望向窗外,有一隻小麻雀在窗台上蹦蹦跳跳地,有時還會歪過頭和陳霏對視。直到另一隻麻雀也飛來,才一起飛走了。
“咚咚咚。”是輕緩的敲門聲
陳霏:“我醒了。”聲音清爽,語調輕快,聽起來就健康。
沒有人進來,隻是傳來鄭淼的聲音:“出來吃早飯吧。”
她這才下床,還發現腿上原來的傷又被人換了藥了。
等她出來,想向鄭淼表達謝意,並問何時能安全離開時,她才知道,即使在同一屋簷下,想找到鄭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變得早出晚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