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能看到未來,陳霏絕對不會想到,她有朝一日也會被關在民國時期的牢房裡。
牢房很黑,隻有牆旁兩米半高的頂上才有一小扇窗,監牢外的走廊有燈,但平時肯定不點。即使是正午的光線也和書店裡黃昏打烊時的一樣。這樣的黑暗讓犯人恐懼。
而且牢房也臭。黴味混合著酸臭味絲絲縷縷地從每一處縫隙滲出來,飄進陳霏鼻子裡。
在最落魄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麼艱難過。
也是,本來她隻是一個學生。
不僅是糟糕的外界條件,還是她腿上的傷。
當時她以為是子彈貫穿傷,心涼了一半;後來冷靜了一下,其實隻是子彈殼穿進去了。
其實她當時不應該跑的,留下來周旋可能還好些……但也說不準。她歎了口氣。
但雖然傷情沒有她原本預計的可怕,在缺少醫藥的條件下也是很嚴重的傷。
血已經止住了,可是進去的子彈殼還沒取出來。如果不取,很可能會發炎,如果得了敗血病,會死。
她不想死。可是現在她毫無辦法。她身在牢房,空無一物,赤手取一樣會汙染傷口。
她閉著眼,皺著眉,躺在鋪著稻草的“床”上,希望林源會來,即使是提審,隻要能說上話,就還有得到醫治的機會。
可是除了第一晚那個警官問了她怎麼做的,她死不承認後,就沒有人來了。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五月七號了,沒有人再來提審她。
其實也正常,說到底,她本來就是個普通的女學生,在這件事上起到的隻是很偶然的信息傳遞的作用,又不是什麼組織者,連參與者都不算是。他們如果想通過她找上下線,那就肯定會失望。
她想。
但其實不止於此,牢房和街道離得很遠,陳霏不能聽到外麵學生的請願口號。
“誓死力爭,還我青島!”
“外爭主權,內懲國賊!”
“拒絕在和約上簽字!”
……
在北平率先掀起學生運動之後,全國各地學界紛紛響應。
榕城學生終於也在五月七號,從南校場出發,組織起愛國遊行。
起先這兩千名男女學生還莫名隔閡,按性彆莫名分成兩組,男組在前女組在後,但這種舊社會行為很快被愛國之心所衝破,他們彙合成同一股不能分割的力量。
當最最開始男女組彆還在的時候:
一名警察見女子組看起來柔弱,在男子組打頭衝鋒後,故意朝著一名女學生敲警棍。女生捂著被敲的腦袋踉蹌到後麵,旁邊另一個女生冒出來對著行凶的警察的眼睛大聲喊:“警察也要愛國!警察也不能打人!”
如果陳霏在場,她會認出來這個喊話的愛國女學生就是當初在體育場的陶淑女中的對手——她現在英勇無畏。
不管女學生還是男學生都一齊喊了:“警察也要愛國!警察也要愛國!”
在前頭的一個頭上裹著紗布的戴眼鏡的矮個子男學生跟旁邊幾個領頭人快速商量,又跟女學生領頭人快速商量,男女學生便不再分開。他們彙成了一股繩。
“誓死力爭,還我青島!”
“廢除二十一條!”
“抵製日貨!”
……
他們向前走,走過街店,走過民居,走過官邸;走過默默或熱烈的支持,走過暴力或溫和的阻攔;他們最終走出中國青年學生的先鋒路。
而此時的陳霏,還在陰暗的牢房裡忍受傷口的腐爛。她很痛苦,她其實是很怕痛的人,所以即便她很想回百年後的家,她也不會主動就死去用生命嘗試回家,因為沒有什麼死亡是不痛的;可是她有時也會忘記自己怕痛,忘記風險,去做一些注定會痛的事。
她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
她在試著喝獄警送來的水後發現這水還算乾淨,便用這水衝刷了傷口和手,試過徒手從肉中掏異物。
她頭冒虛汗,眼睛死死盯著那血肉模糊的一片,纖細修長的手指在小腿後側扒開已經有些化膿的傷口,探入,尋找子彈殼。
她很痛,嘴角卻是勾起的。越是負麵的情緒,越是能引起她的笑。反正情況也不能再差了。她笑著,有時卻不能忍受地呼出了幾聲“啊”。
這一整處牢房不止有她一個犯人。有些隔間是空的,有些有蓬頭垢麵的木頭般的犯人——他們對這聲音無動於衷,有些犯人聽著這詭異的聲響也會瑟瑟發抖地躲在後麵,有些則是饒有興致地圍到欄杆處。
她深入著,終於摸到了金屬質感的東西,她的笑停止了。找到了。
帶著血色的金屬物質落在了肮臟的地上,而虛弱的陳霏則喘著氣爬了起來。
她看到了欄杆前的獄警,他被她的行為嚇到了。
她筋疲力儘,向獄警問了和之前一樣的問題:“有沒有布和藥。”
這次她沒有收獲白眼和辱罵,不過也沒有藥和紗布,獄警直接走了。
痛,痛啊。
——不要再想了。
回家啊,我想回家。
——不要再想了。
她躺在破床上,不再看傷口,也不再思考自己的處境。她昏昏沉沉,任由自己的思緒放空,在陰暗的牢房裡纏繞,打結。
另一頭,是抓捕鄭子毅失敗的林源。
經曆這次失敗,他本來是想多少折磨一下那個如狐狸般狡猾的人的。不過,馬上開始的學生運動讓他焦頭爛額。
有些還是他的同學和學弟,他們憤怒的眼神對上他,竟然讓他也有了久違的動搖——以前他絕對是以家族利益優先的。
不過這點動搖並不會讓他減少對遊行的破壞,他又和同事陸陸續續抓捕了一些領頭羊,並對來求情的各路神仙都報以拒絕。
笑話,這種事鬨這麼大,他們還以為他林源一個人就能管?能把相關的人員隨隨便便憑關係放掉?
比如麵前的原先的老友鄭淼,竟然就是來找那隻女狐狸的。雖然這女狐狸和後麵的事已經被調查出關係不大了——她連被關押的牢房都不與後麵的領頭羊一起,但是他私心不願這麼快放她出去。
彆的人他放也不一定能放出去,但是這女狐狸他還是能說了算的。
林源帶著諷刺的笑走出去的時候,屋子內的鄭淼攥緊了拳頭。
鐘家裡的一間屋子,幾個女孩子也在討論如何救自己的朋友。
“所以你找什麼當官的都沒用?”招娣也難得放大聲音。
鐘拾蕾歎氣,搖了搖頭。
“連你這種大小姐都沒有辦法,誰能救她啊?”招娣沮喪又著急,她用手臂擦著眼淚。
本來最活躍的秀玉這次一言不發。
朋友失蹤多日,下落不明。她找到了朋友的朋友,原以為這種大小姐能起點作用,結果也是中看不中用。
“不如我們劫獄吧。”沉默好久的秀玉開口就是王炸。
招娣被嚇了一跳,一向軟弱溫和的臉上竟然也有了躍躍欲試的神情。
“你以為你知道了個位置就那麼好劫獄?你以為獄警都是做什麼的?還是你以為牢房是紙糊的?”鐘拾蕾對這個異想天開的提議唾之以鼻。
“那你說怎麼辦吧。你說怎麼救我的朋友?像在這裡說兩句,什麼都不做,什麼都反對,什麼都做不了,人就救出來了?”秀玉也不饒人地開了嘲諷。
鐘拾蕾被氣得大喘氣,秀玉平複了一下心情,倒是主動道歉了:“抱歉。我說話太衝了。”
鐘拾蕾也不計較,她拿著獄警的名單說:“看看吧。”
秀玉接過,招娣也湊上來。
鐘拾蕾接著說:“獄警名單,看看有沒有機會送點東西進去,我打聽到陳霏受了傷……外傷。”她原本不抱希望,鐘家和這些人都不認識。要是她們沒認識的,也不能提供點信息,她直接安排人去送禮送錢,也一樣。但是如果有認識的,也許會事半功倍。
沒想到真的有意外之喜,那個說話太衝的女生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說,“這個我認識”。
陳霏的眼睛半睜半閉,多日的囚禁讓她忘記了時間,她腿上的傷口時好時壞,帶著她的體溫一起起起伏伏。
一旁是獄警帶來的簡易的外傷藥和一小截紗布。
她對這一變化十分警覺,打聽之下得知是一個醫生送的。
她猜是她的朋友秀玉。
明明她現在才隻是個醫學生,也敢自稱醫生啦。她亂想著,心裡卻酸澀地想念著這個朋友,想念著外麵的世界。
這一變化也讓她沉寂許久的心又有了起伏——還有人惦記著她,她不能自暴自棄。雖然她想自暴自棄的心思不止從被關進來開始,但她與之抗衡的希望的心也沒有停歇。
她的那個防身發卡被她藏了進來,她其實一直在等機會。
這天,她正在吃飯,牢房裡進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鄭淼,你怎麼來了?”
衣衫整潔的朋友走近這肮臟陰暗的牢房,裡麵的姑娘已經被折磨了近兩個月,她拖著傷腿,自覺不潔,雖上前,但還隔了一段距離。
那樣璀璨耀眼的人現在變成這樣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心中一痛,不顧她的躲避,隔著欄杆抓緊她的手,說:“對不起,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