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霏第三次路過美豐銀行的門口,那件外衣他還是沒取回去,倒是對她發了邀約。都被陳霏一一拒絕了。
顯然,不見麵他是不會取回衣服的了。
陳霏歎了口氣。穿上外套去快活林赴約。
快活林是第一家本地人開的西餐廳,現在的人若是能吃上快活林新鮮出爐的麵包,或者是在夏日吃上一杯剛製作好的奶油冰淇淋,是一件美妙又新奇的事。
來快活林就餐的人,要不是本就吃西餐的洋人,要不是來嘗新式餐點的中國人。不論是哪種,一般都會打扮得衣冠楚楚。不過這次陳霏沒多打扮,隻是一件得體的白色小洋衫,再加一條棕色長褶裙。把大衣托給服務生的時候,服務生還遲疑了一下,但他看了看陳霏的氣質,還是沒提出衣著要求。
陳霏跟著服務生的指引進了包廂,看到了鄭淼。他今天似乎也是打扮過的,本就白皙的臉在餐廳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白潤,配上原本的漂亮五官,竟沒有平時溫潤如玉的感覺,反倒有種勾魂攝魄的引誘感。
陳霏進包廂門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她把門闔上,轉過身站定,先不走近他。隻是頭微微斜著,養長的辮子搭在胸前,一顆繁星發飾扣在黑發上閃閃發光,她帶著點點禮貌性的微笑,打量他。
鄭淼原先就若有所思地坐著,並不像彆的人在等的時候會看書看報,所以在陳霏還沒進門的時候,他就知道她來了。
他坐在幾步遠的桌子外,抬臉任她打量,一雙星眸注視著她。
這樣的靜謐沒有幾秒,服務生就進來問他們上菜,鄭淼禮貌地對他點點頭,然後站起來,靠近她。
“對不起。”
他的眼睛垂下看她,微微向下的眉心顯得他像個無辜的大狗。
陳霏扯了扯嘴角,是一個帶嘲諷意味的笑,但是說出的話卻與此無關,她把裝有他衣服的袋子遞出去,說:“拿走。”
他接過,挽留,“坐下吃吧。”
她麵無表情,移開目光,但是身體沒動。
“我不想吃。”
鄭淼還沒說話,服務生就擺好示意退出了。陳霏瞥了一眼,都是她愛吃的。
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倒不敢直視她了。他把頭偏過去,隻有一隻粉紅的耳垂暴露他的心情。
陳霏拉開椅子坐下開吃,期間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如果一個人要對另一個不熟的或者有愧的人講話,她或他通常會先直視另一方的眼睛,如果做不到,談話的開頭會變得艱難。
鄭淼並不是一個靦腆的人,他會忽略旁觀者地做許多事,有些甚至不近人情,隻要他認定。可是他對陳霏總是怯懦,仿佛十幾年的怯懦都集中在她身上。
陳霏吃完,才施舍點眼光在他身上,他沒吃幾口。
“你不吃?”
“我不吃。”
“隨便你,我要走了。”說著,她就作出起身要走的架勢。
“陳霏,對不起。”他又一次說,這次他沒有抬頭,陳霏已經站起。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麵的腦袋,“我在你麵前,總是懦弱。”
陳霏勾起左嘴角,卻坐下了,“你是在怪罪我麼?”
“不是。”他轉過頭,認真地對她說,“我不知道友誼原來也是自私的。”
這次是陳霏移開視線,鄭淼灼灼地看著她。她思考了一下,轉過來說:“有的。親密關係都有的:友情、親情、愛情,都有獨占欲。本質是對愛的渴求。”
迎著鄭淼的目光,她繼續道:“這是人之常情。”
“有不存在這種渴求的人嗎?”
他把目光移到桌上的餐花上。一隻素淨潔白的手拾起那朵花,輕輕一撚花根,遞給他。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但是也有不渴求親密關係、不渴求愛,甚至有一直幻想逃離這個世界、遠離所有人的人。”
“為什麼?”
對麵的男人眉頭輕皺,眼眸原來微閉,燈光透過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陰影,而後對上她的眼睛。他的神情,似乎在說“你在怕什麼”。
她保持微笑:“隻是各人選擇而已。”眼睛巴紮兩下,笑著說:“得走了,我還有事。”
路過他的時候,麵對他的眼神,她說:“無論怎樣,你是我的朋友。”
“是因為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麼?”
她離開的腳步沒有停頓,像是沒有聽到。
“敬愛的姑嫲:
我一切都好,也不需要搬換住址,我自己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感謝姑嫲關心。至於最近的學生運動,我知道分寸,不會惹出亂子的。
遙祝金安
陳霏”
陳霏把這個月的信件寄出,就一路步行來到書店。
公曆五月五號,街上看起來和平常一樣。隻是陳霏知道一切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平靜。時代的巨浪已經在遙遠的北平掀起,福州不可能毫無作為。
比如,她發現今天來買時事報紙的學生變少了。再比如,她發現街頭的巡警更多了,這些人對她這個年紀的學生還會多掃幾眼。
如果晚上也是這個密度,她肯定不能像之前一樣“夜遊”了。她自嘲地想。
風雨欲來,但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角色,也許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反正也沒人,她拿出一本法語書,上麵的內容她大致都看過了,不過在翻到算術章節的時候還是會笑一笑。
這書是鄭淼送給她的,他知道她要考加州伯克利需要一個第二語言並選擇了法語的時候,他幾乎是把自己的全部學習課本、筆記借給她,她當然笑納了。
說起來,他最近幾個月並不常聯係她了,不過她知道這次他不是主觀的,大概率是被抓去為什麼工程打下手。前兩天剛放小假,還說會打電話來約她。
陳霏完成了今天的學習任務,把目光投到前台的電話機。這是她老板前段時間剛買的……她又開始發散思維,老板程秉文昨天倒有些異常——處處異常,比方說,昨天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想了想,應該問題不大,要他真對她不利,她跑了就是了。
夕陽透過櫥窗射進書店,陳霏抬眼,沒有客人的店中已經被蒙上了一層血色的薄紗。
該下班了。
她收拾好東西,開了門,突然她的一頁紙掉了,飛到了門前路上,她正要蹲下撿起,又一頓,連忙往後退,想退到門後,躲進書店,順勢把發卡攥在手裡。
沒想到對方比自己更快一步,陳霏剛進門就感覺到後腰被什麼東西抵住。
“彆動。彆尖叫。”一個男聲低聲說,帶著一點喘息聲。
陳霏慢慢點點頭表示順從,心裡卻在想怎麼順利把發卡扔他身上而不被發現。
“往前走,彆回頭。”他把那東西拿開了一點,手卻捂住了她的嘴。
陳霏按照他的指示向前走著,她聽到後麵門關上的聲音,小拇指擠掉左邊第二顆碎鑽了。她的眼睛不安地來回掃動,忽然瞥到鼻子上的紅印。
“你受傷了?”她說。
“我說了你閉嘴!!”“歹徒”低吼了一聲。
陳霏卻不慣著他了,她沒按下中間的寶石,而是直接給了這個入室歹徒一肘擊,因為她發現這個歹徒並不高,她正好可以打到他頭。
歹徒被打得一踉蹌,陳霏乘勝追擊把他踹翻在地。歹徒手裡威脅她的東西才掉了,是一本書卷成的筒。
她定睛一看,這人是熟人,但一時還想不清楚這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隻見他一隻眼鏡片已經碎裂,不知掉哪裡去了,但肯定不在書店;麵朝地板,黑黝黝的頭上正汩汩流著熱血,地上一片狼藉。人正歪在地上怎麼也起不來。這傷絕不是陳霏的肘擊能弄出來的。空氣裡彌漫著血的腥味,難怪她一出門就覺得不對勁。
她站在他麵前,還在打量著他,不確定要不要把他送到警局,反正外麵警官多著,方便。卻在他掙紮著爬起時看到熟悉的五官時,終於想起了他的身份。
“鄭子毅?”
鄭子毅終於爬起來了,卻站不穩。他身體晃晃悠悠,已經是失血過多的表現。
陳霏皺起眉,正要去扶他,卻被他甩開了。
“如果你還有一點愛國之心,現在立刻去找你老板,跟他說換地!”
陳霏站著不動。
鄭子毅,這個在青年會侃侃而談的年輕人,鄭淼的堂哥,見她不為所動,憤怒地說:“你還在等什麼?!幾十號人的命都在你手裡!”
“你來的時候,有人跟著嗎?”陳霏問。
鄭子毅閉著眼搖頭,不是在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在為這個鐵石般頑固又自私的女人失望。
陳霏先不管他了,她連忙按號碼鍵,播出老板程秉文的電話。
鄭子毅撐在前台,盯著她,見她皺著眉頭,又按下和第一次一樣的號碼,卻始終沒說出話,終於在她播出第三次的時候大罵了一聲。
陳霏皺眉更深了,程秉文的電話根本打不通。
汗從她發頂順著臉旁流下來,劃過下頜線,滴到前台上。她對上鄭子毅焦急的眼,說,撥不通。
鄭子毅又大罵了一聲,正要歪歪斜斜地走出去,陳霏拉住了他。
她聽到了巡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