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榕城福州,華南女中與陶淑女中、文山女中被譽為女校“三鼎甲”。所以當鐘拾蕾一說到“我們三個女中”時,大家都知道是哪三個。鐘家有人在教育部門,比關係網隻在軍-政界的郭家提早得到消息也不足為奇。
話題到這裡,時間已經不知不覺過了3點了。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過天井,把過道旁的植物照得閃閃發光。
四個人結束了就餐,兩個男生分彆推說一會兒有事告辭了。鐘拾蕾看著臨走的表哥說:“你早點回家吧,有必要和你父親鬨得這樣麼?”郭春軒沒回答。陳霏這才知道原來郭春軒一直住在青年會的房間裡,鐘拾蕾來這就是為了勸他回家的。
陳霏坐在後座上,為了避免出現來時的那場意外,這次車子直接向著陳老太的厝駛去。
“比賽指的是體育比賽吧?比的是哪些項目?”陳霏問。
鐘拾蕾仿佛從自己的思緒裡抽出來了,淡淡地說:“確實是比體育。項目不多,幾項跑步,幾項球類,有單人的,也有團體的。女中運動會之前才辦過一屆,因為種種原因已經幾年不辦了。這次舉辦,主要是陳先生要求的。說‘我中華女子豈可是體弱之流’,和教育部爭來的。”
陳霏聽出班長的冷淡,問:“你好像不是很在意這場運動會?”
鐘拾蕾轉過頭看向陳霏,車外光影穿過道旁樹,陰影掠過她的麵容,顯得晦暗不明。
“我們女子在這個世道出頭,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所以我才會被你的勇氣……或者魯莽吸引。”
陳霏冷笑一聲,說:“這叫魯莽?這叫給沒有師德的落後分子一個警告,免得他妖言惑眾,真讓做學生的信了他的鬼話。”頓了頓,又說:“不過,這樣的確衝動了。”
等從車上回了家,便和小夥伴們一起把功課做了。物化生地理英語她都很快地解決了,就剩個語文,啊不,國學還在死死糾纏她。她深深歎了一口氣,抱著書,閉上眼,靠在椅背上背誦著剛斷好句的文章。身後一雙手悄悄摸上了她的肩膀。
陳霏濃密的睫毛隻輕輕顫動,沒有睜眼。那雙手便順著肩膀沿著背部按著穴位,按了一會兒,秀玉的臉突然出現在陳霏肩上,帶著笑音說:“感覺怎麼樣?”
低低的誦讀聲停止了,陳霏轉過頭對秀玉說:“看到人體穴位圖了?”
剛完成一個繡品的招娣說:“嗬,她還讓我穿上她的衣服,那衣服她用灶灰畫得黑乎乎的。真會糟蹋。”
秀玉給了招娣一個白眼,說:“外行人不懂就閉嘴!我可沒有對你繡的那些東西指手畫腳吧。”
“真要外行人閉嘴你要問陳霏做什麼,自己按自己不就好了?”
“好你個招娣,你今天是吃了爆竹吧。非要和我作對。”說著秀玉就要撲向招娣報仇。
招娣被搖得晃了晃,沒像往日的那樣笑著鬨回去,反而哭了出來。
這一哭驚得兩人都停下手上的活圍過來,忙問這是怎麼了。招娣才哭哭啼啼地說是擔心職校考試不過沒去處。這時陳霏才知道原來今年報考的人不知為何比以往多了一倍,今天白天剛貼出了報考名單和考場安排。她們的考試就在一個月後了。
陳霏撐著下巴看著窗外墨綠的樹、墨綠的草和漆黑的、看不清的遠方,想起近段時間身邊少的同學,思緒慢慢飄遠了。
第二天班長就將運動會的消息公布了,此時陳霏還在專心畫著地理的洋流圖,沒有注意到班裡對於運動會的討論。
同學A:“女中運動會?不是停辦了嗎?怎麼又有了。”
同學B:“誰知道。嘖。雖說已經過去了幾年,但我還是對之前報紙的狂轟濫炸心有餘悸。因為運動少穿點衣服都要被說成不知廉恥;跑個步都要被罵‘沒有儀態’。”
同學C:“話雖這麼說,可是運動真的很舒服!每次打完排球,我感覺渾身都通透了。”
同學A和同學B異口同聲:“那是因為你隊總是贏!當然通透了,跟你打的對手也這麼通透嗎?”
同學C:“說回來。要是運動會就我們幾個女中師生看就好了,就不用管外麵那些閒言碎語了。禁止纏足都好幾年了,怎麼有些人還熱衷於給自己腦子纏上裹腳布呢。”
拾蕾敲了敲陳霏的桌麵,說:“地理老師找你去辦公室。”
“是要我做什麼?畫圖還是小測?”
“不知道。不過,這個老師可能要走了。”拾蕾皺起眉頭,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有需要就大聲喊。”
陳霏看了拾蕾一會兒,沒說話。
到了辦公室,陳霏像以往一樣推開門走到了地理老師的辦公桌。與往常不一樣的是,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都不在。向陽的那麵的窗簾都拉得很緊,室內的光線很暗。
“老師?”陳霏輕輕靠近這個兩個月來教授她知識的老師。和其他女中老師一樣,這位地理老師也是來曆不凡,隻是性格孤僻,下了課除了找她這個新上任的課代表布置作業和偶爾的僅對她的考試——她理解為老師對課代表的嚴格要求使他不允許她除了課本以外什麼都不會——可能這也是他隻能回到家鄉當中學老師的緣故?
她的老師側對著她,臉埋在陰影裡看不真切。陳霏停止靠近,她轉身衝向門口,心裡感到一種本能的不對勁。
突然,她僵住了身體,因為她感覺到了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在此之前,她沒有對男女之間的體力差有這麼深刻的理解,隻是拽住了手腕,她好像就能感覺到他身體裡的其他力量。她本來想使出她學過的拳法,但一想到這是她尊敬的老師,不是壞人,她便強忍住了反擊的衝動想法。
“老師?”她緩緩轉過身,麵向她的老師,但沒有抬頭看臉。手腕微轉,暗示對麵的人鬆開。那隻手過了一會兒,鬆開了。
“嗯。彆跑。我有事跟你說,過來。”
陳霏穩住心神,恭敬地站著,等待對方的發言。
哪知地理老師開口就是王炸:“陳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跟我去牛津學地理?”
??啊??
不是,老師,你有哪裡不對勁覺得我要嫁給你啊?!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舉止惹你誤會吧!再說你一個中學男老師對女學生起這種念頭不覺得不道德嗎!Emmmm,聯想一下民國時期的一些文人的做派,民國的道德好像是和現代的不太一樣……不是,這也不是你可以這麼做的原因啊啊啊!媽呀這間辦公室沒人他應該不會對我做什麼吧……
陳霏猛地抬頭,盯著她的地理老師,心裡在聽到老師的炸裂話語的一瞬間內心無數想法已經生成了。同時她開始擔憂自己的安全問題,原先她對老師並沒有什麼戒心,不過同樣的,她既然能想不到她的老師能向她求婚,還有什麼事她能預計到呢!隨著她的不回應,老師的臉色越來越黑。
他說:“你不願意?為什麼?我看你能主動看前沿的地理期刊,心裡應該是向往更高的學府學習的?和我結婚,一起去牛津,有什麼不好?我未婚,也隻比你大六歲,已經有大學文憑了。據我了解,你隻是家裡有個富商姑奶奶而已,關係並不算十分近。嫁給我,算得上一樁不錯的婚事了。為什麼?告訴我。”
陳霏看著老師精神狀態還算穩定,不像是會突然奮起發癲的樣子,就拖著旁邊的椅子坐下。男人看著她的舉動,身上也鬆懈了些。
“老師,我是單身主義者。我還想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我和我姑奶奶雖然關係不那麼近,但她看我可是也嚴,要是發現我不讀書了直接結婚,非打斷我的腿不可。”她撒了個謊,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希望放鬆一下氣氛,不過發現對方並不被玩笑到,就話鋒一轉,“並且,老師,我看地理雜誌,和我看任何雜誌都和任何男性無關,僅僅出於我自己喜歡,出於我的興趣。”
男人笑了笑,似乎不相信。
陳霏也笑了,她察覺了對方笑中的嘲諷,“老師為什麼笑呢?”
男人說:“不要叫我老師了,叫我嘉譽吧。你知不知道,學地理是要到處跑的?我們這些大男人都有受不住的,你一個小姑娘……女孩子家家的,還是選相對輕鬆的路走吧。”
“不,老師。”陳霏站了起來,往下看著自己曾經的地理老師,說,“我就算不知道我往後會選擇什麼路,但我肯定、肯定不會在這個辦公室內就選擇自己的路的,我確信。您看王世安老師,再往前推30年,在這個世界,一個女數學老師的接受度可沒有現在高。我不想跟您多說什麼,事實勝於雄辯。祝您學業有成、前程似錦,找到適合您的妻子。而我,還要練我的運動會項目去了。再會。”說罷,就抓起自己的文具,離開了這個給她帶來一點小小震撼的辦公室。
男人看著敞開的辦公室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