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月,胡適之在他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中即提出了改良文學的八點建議;隨後的三月,各教育界人士召開大會,決議推廣白話文。然而我觀城中學堂學校教學的課本,或英文、或日文、或德文、或文言文,真正使用白話文的,寥寥無幾。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台上唱的好,台下就是湊一熱鬨,根本沒往心裡去!
先談第一點。今天是我們的烈士紀念日。幾年前,我們的英傑們為了推翻清-狗的統治而死。但我要說,讓他們死、讓更多人生不如死的不隻是清-狗。翻開書滿篇滿篇的文言文就是凶手中的一個。你們想想:普通人都不學、不知道的文言文,是不是阻止知識傳播、讓民眾麻木的最好的工具?是不是?老話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隻要這水隻聽漿的話,讓你向前就向前,讓你向後就向後,這對船來說,多是件好事啊!但對其他水來說就不是了!被擠的水喊不出任何聲音,他們的聲音根本就沒有發出去的力量了!
第二點,是關於文學的。在座的應該多少知道一點明朝、前清的小說,比如龍子猶、初成的《三言二拍》、施耐庵的《水滸》等。有人說這不是已經有白話文了嗎?現在的白話文要求在多此一舉。哈,說這話的人,你們是裝聽不懂,還是真聽不懂?我們要的是什麼,你們是真不懂嗎?那好,那我就再說一遍。我們要的不是幾百年前的古白話,我們要的是真正的、能讓現在的活人不費勁地能聽得懂的白話;我們也不隻是要新白話出現在非主流的文學中,我們要,我們要它們出現在課本中。課本中!隻有出現在課本中,知識才能更便捷地傳給更多的人。
第三點,有人說,文言文的存在是體現了中國人特質的內涵的,不能隨便更改。嗬。要我說,中國人的特質內涵要體現的也不隻是文言文,那些瓷器、絲綢、刺繡花樣……全都能體現中國人特質,怎也不見這些口口聲聲說‘要珍惜性格特質’的不倒賣給外國人?行行行,我知道一講到這裡有些人就又要說什麼‘這是文明互鑒、友好交流’的。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現在的中國,就是砧板上的肉,沒有人會和一塊□□明互鑒、友好交流的。我們要是再不改改我們的東西,再扯這些騙自己的話術,遲早是要被吃掉的!到時候任你是皇親國戚,大廈將傾時,沒有一個跑得掉。
在座的有教師、有進步學生,也有和教育事業八竿子打不著的行業的人,但是,隻要我今天的話你們能更多地讚同,化作更多的行動,那我不相信,白話文普及,是在一些人口中那樣遙不可及的事的……”
出乎陳霏意料的是,這個演講者不大的身體裡似乎有著巨大的能量。他的肢體語言不多但是卻給人一種他在狂舞的錯覺。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人,沒有注意到身旁的鄭淼已經停止記錄了。
演講者停下了他的演講,聽眾奉上了他們的掌聲。陳霏第一次在這裡聽演講,不知道這場相較於其他場的掌聲是大還是小,隻是見台上的那位嘴角似乎是牽起了這麼久以來的第一個笑,而後下台。
“他是誰?”
“一個歸客。”鄭淼把紙筆又放回了布包,似笑非笑,“鄭子毅,我的堂兄。原來常在北京、上海兩地求學,近來回報桑梓了。”
對話後不一會兒,鐘拾蕾和郭春軒都回來了。郭先是和陳霏愉快地打了招呼後,便頂了頂好友的肩,問:“你哥表現得怎麼樣?我隻看了他下台的影子。倒是這聽的人……嘖嘖。”
“他講得挺好,大家反應得也很熱情。”鄭淼波瀾不驚地說。
郭春軒抬了抬眉,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被人搶了先。“哈哈哈,沒想到澗鬆也會覺得我講得好啊。”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鄭子毅。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麵目周正的年輕人。鄭淼和郭春軒先和這個年輕人相互見禮後,再和鄭子毅相互問候。而後給兩個女孩介紹這個年輕人:許謀成,15歲時參加北伐學生軍,曾在煙台與清軍作戰,又在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學習了兩年,後來回閩在福建協和大學學醫,現為協和大學的大四學生。
“好精彩的經曆。”陳霏讚歎道。
許謀成與兩位女士見禮之後,向鄭淼說:“澗鬆啊,你們堂兄弟多年不見,今日重逢,一定很開心吧。”
“是啊。”兩人異口同聲。
許的眉毛一皺,終於也察覺到了兩人中的一點不對勁。不過他沒放心上,隨即又提出幾個人一起去聚餐,又被兩人異口同聲地拒絕了。
“好吧,我也不強迫你們。隻是子毅剛回來不久,我得陪他逛逛,你自己方便吧。”許謀成靠近和鄭淼說。
陳霏看著這倆離去的背影,一個板正端方,一個輕捷快步。
“你是不是在好奇這幾個人的關係?”鐘拾蕾對陳霏說。
陳霏轉頭看著鐘拾蕾,說:“的確。不過這和我沒關係。我好奇的是其他的。”
鐘拾蕾挑眉,“想知道什麼?”
陳霏盯著鐘拾蕾,直到盯到鐘拾蕾也有點不自在了,才悠悠開口,說道:“我們中午吃什麼?”
鐘拾蕾:“……佛跳牆?這裡新開的餐廳有。”
“高湯要羊肉的。”
“隨便你。”
她們邊聊邊往外走,路過鄭淼和郭春軒的時候,陳霏說:“一起吃飯?”
“佛跳牆?”郭春軒笑著說。
“這是海員的聽力?”
郭春軒搖頭,道:“這還不是。海員對視力有要求,聽力倒還好。這是‘郭春軒的聽力’。”一頓,又說:“不是故意的。畢竟你們本來就離得近,也沒壓低聲音。”
他們一行穿過紅磚牆和鏤空花架,踩著楠木地板進了一家餐廳。飯店時餐廳裡人頭擠擠,不過他們還是幸運地找到了一個剛翻桌的餐桌。等點好菜,陳霏對鄭淼說:“你剛剛為什麼記錄鄭子毅的演講?”
鄭淼答道:“隨便記的。”也許是覺得這個回答有點敷衍,他補充道:“有空來聽演講的時候都會記記,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風向。”
“你不是學造船的嗎?還關心文學變革?”陳霏看著對麵的男生說。
“我以為在書店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郭春軒笑著說。
陳霏低眸,說:“店裡談的可不是文學。”
“有什麼區彆?這兩個又分不了家。”正說著,菜陸續上來,談話漸息,郭隻最後說句“否則鄭子毅做什麼和許家那小子混一起?”便不說這個話題了。
若是隻有陳霏和鐘拾蕾吃飯,倆小姐妹隻會點幾道。倒不是因為沒錢,隻是她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菜肴相互客套了;但這回又有了兩個男生,不說飯量,單單郭春軒的生活做派,就不可能簡樸。
見上的菜肴遠遠超過四人能吃得下的分量了,陳霏連忙製止上菜的服務生,又對對麵的兩個男生說:“你們吃得下這麼多?”
郭慢條斯理地切著剛上的花旗魚排,不以為意:“吃不完,也沒事。第一次請美麗的女士們吃飯,上隻能吃飽的菜有什麼勁?”
“如果你說的‘美麗的女士’指的是我們的話,那可不必點這麼多。”鐘拾蕾低著頭將佛跳牆裡的一個鮑魚慢慢吹涼,“鐘家可沒有浪費食物的家風,姨母要是在,肯定要教訓你的。”
春軒聽到這話,一向微笑著的嘴角也掛不住了,說:“行吧行吧,你看看,這上的不都是我的表妹——鐘大小姐愛吃的嗎?沒想到,做表哥的給表妹著想,還要背上個浪費食物的可怕罪名呀!真是令人心寒。”
鐘拾蕾輕睨了這些菜肴,哼了一聲也就不說話了。
陳霏聽了幾句,大概知道了這幾人之間早已熟絡,之間可能還有親戚關係,便打定主意不多說話,免得他們之間有什麼隱情或者典故她不知,插嘴就尷尬了。誰知對麵的人並不打算放過她。
“陳小姐吃得不多,是點的菜不合胃口嗎?”鄭淼說。
“沒有,隻是吃得慢。”陳霏答道。
“哦,我以為陳小姐以前就不喜歡這些菜。番客們雖然祖籍是我們國家,但是在南洋,因為食材和氣候的不同,大家的口味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他把我認成華僑了嗎?陳霏想。要解釋來曆太麻煩了。“那倒不是因為這個。”她轉了話題,“你在東南亞待過?”
鄭淼回道:“是,我在星洲長大。”
星洲?書店裡有賣《國家地理》的雜誌,上麵有現在世界地圖的圖,陳霏想了想,應該是新加坡。她恭維了一下,說:“好地方。”
鄭淼有點苦澀地笑了笑,說:“再好也不是我們的家鄉。”
“你不會是星洲哪個大家族的少爺吧。”陳霏隨口打趣道。
鄭淼又笑了,這次沒有苦澀,說:“不是,隻是普通移民的孩子罷了。前麵很苦,後來才好點了。”說著,似乎想起來什麼尊敬的人,臉色嚴肅,腰背也挺直了些,說:“在外麵再風光,家裡亂糟糟的,也沒有人看得起你。”
陳霏心裡暗想,他說的“好點”肯定不是普通的“好點”,可能是家裡長輩做生意後來發達了吧。百年後仍有多多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想逃離祖國,去他國尋找幸福生活,甚至不惜抹黑養他的地方。哪裡知道百年前還有這個少年,不遠萬裡回到家鄉,隻為強國。又想起在這段屈辱史裡捐財捐物的華僑們,更覺得難言滋味上心頭。
“國是千萬家。國家不富強,國民在外麵再風光也低人一等。不過也有多的人不知道這個理。”陳霏放下吃食,單手撐著下巴道。
“嘿,還有這樣的人?真傻。”郭春軒笑道,突然想起什麼,對鄭淼說,“說起來,城東那新的橡膠運動場還是陳世叔捐的是吧。完工了吧?什麼時候開放?你可是他的得意門生,可不能說不知道啊。”轉頭看到陳霏一臉迷茫的樣子,解釋道:“南洋盛產橡膠,陳世叔是南洋頂頂的僑領。”
說的跟沒說一樣。陳霏還沒說什麼,一旁的鐘拾蕾說道:“這運動場可能輪不到你先玩了,這場子得先拿來給我們三個女中比賽用。”
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