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愛的姑嫲:
展信佳。
一月不見,不知您身體還好嗎?雖然我是晚輩,但還是想勸您多吃些,太瘦不健康。
第一次月考成績已出,除了國學科,我的其他科目都在良好以上。丟人啊!我一個中國人學不好國學。地理科、物化科、數學科的幾何都拿了班級最高的分數,外語科是第二名。不過我不會驕傲的,請放心。
與同學關係都融洽。
感謝姑嫲的資助!我會努力學習,報效家國。
祝姑嫲身體健康,財源廣進
陳霏敬上”
陳霏拿著這封信左看右看,總不滿意,想改動卻不知道怎麼改。她習慣用的標點符號都用空格隔開,也檢查了幾次沒出現簡體字。隻是最近她努力學習國學,寫作的文風也變得力求簡潔,反而忘了怎麼按照她的習慣來抒發情感了。
“陳霏,你的筆記。謝謝了!”一個同學將一本寫滿筆記的地理課本遞還給發愁的陳霏。陳霏剛接過,就見到班長拿著她倆的國學卷子過來。一份92、一份67,她認命地看著兩份卷子,她錯的地方能找到答案出處的班長已經標好了答案出處,而主觀題就全靠對方的答案參悟了。作為回報,陳霏也會將自己的其他卷子借給班長參考。從月考前的小型測驗起,她們就一直這麼乾,她的成績從61到64再到67,陳霏有點欣慰又有點絕望。隔了一百年,語文成績的考查範圍和難度完全不同,她不可能在幾個月內達到彆人學習十年的水平。
“為什麼同樣是‘強弩之末’,你的可以,我的不行啊?”陳霏指著一題論述題,無奈地問。
鐘拾蕾放下陳霏的幾何和地理卷子,瞥了一眼那道論述題,“你的論據不夠有力。不要用時下的新聞,反轉太快,老師也未必喜歡。你的空間想象能力不錯,‘板塊漂移’是怎麼想出來的?”
陳霏回憶了一下那老夫子對社會新聞吹胡子瞪眼的場景,決定聽從班長的建議,改掉以前用新聞素材的習慣。不知班長使了什麼法子,反正陳霏這個月上國學課的時候再沒被趕出去了,隻是變成了一個透明人。一會兒還有課,她拿著筆在卷子上飛快修改,說:“‘板塊漂移’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德意誌的魏格納提的,我隻是恰好知道而已。”
“哦。”這個時代科學技術發展得太快,鐘拾蕾對陌生理論的出現並不意外,“可是既然這個理論鮮為人知,就說明它的合理性有待證明。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把它用在考試裡呢?”
這個問題難住了陳霏,她回答說:“老實說,我不知道這個學說沒什麼人認可。我以為這是真理。”
“幸運的是,老師似乎也相信這個理論。”鐘拾蕾又拿起那張卷子看。
“既然我都說是真理了,那肯定有有識之士慧眼識珠了。”陳霏自信地說,轉而又問,“你知道南台青年會嗎?”
“知道。奠基和建成儀式時各社會名流都去過。有傳言說西奧多·羅斯福總統還捐了錢。裡麵有不少遊樂的地方。不過。”鐘拾蕾停頓了一下,“裡麵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女生不要單獨去。你想進青年會?這周六我可以陪你一起。”
“周末我都沒空。”
“這麼忙?”鐘拾蕾抬眉看著麵前奮筆疾書的女孩,最終沒問她周末在忙什麼,“後天革命日,學校放假一天,有空嗎?”公曆3月29日是民國的革命先烈紀念日,用以紀念黃花崗起義的烈士。
陳霏的筆一頓,“對啊,可惡,忙得我連放假都忘了。欸,你為什麼這麼熱心地陪我?”
“你也可以找彆人。”
“剛才我什麼都沒問。”
幾輛黃包車在路上飛馳,揚起幾道灰塵。幾個日本浪人從新開的大-煙-館歪七扭八地出來,嘴裡幾句不乾不淨的家鄉話,嘻嘻笑笑地說要找美麗的中國姑娘。路上的行人見了他們都默契地繞開,遠的小販收拾東西走人,近的隻能留在原地自求多福。這些流氓中的一個眯著眼,透過豔陽和粉塵,望見不遠處一個少女的背影。頭上是杏色緞邊鐘型帽,身上的白色大衣模糊了大部分身形,但腰部的收係又恰恰好地體現了一點少女曲線。她亭亭玉立,剛剛吸的新“好貨”讓這個浪人有點暈乎乎的,他覺得她好像一朵成了精的百合。
他呆呆地看著,身邊的同伴反應卻比他快。他們相互對視一眼,露出滿口黃牙,向那女孩所在的方向撲去。突然,一陣汽車的轟鳴從那幾人的身後響起。他們遲鈍地躲避著。有一個的左腿被撞到了。他大叫了一聲,倒在地上,但是沒有人理他。他的同伴被那車駕駛座上伸出的手槍震住了。那女孩好像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就拉開門上了車。
“日本人竟然把場子開到這來了。”鐘拾蕾望著窗外,一個太陽旗從車窗前一閃而過,正是那煙館掛的。
陳霏順著她的視線,也看到了,“這麼囂張。”
鐘拾蕾搖了搖頭,說:“沒人管,沒人敢管。”
她們從學校不遠處的大街出發,由萬壽橋穿過閩江,沿著江岸行駛了一段,最終停到了一幢巨型紅磚建築前。建築前是一大片草坪,對麵江上吹來的風在上麵掀起一席波瀾。大門設在二樓,門前的“7”字型樓梯上不時閃過人影。
她們下了車,從大門進。
“大樓分兩部分。我們現在在後樓。與前樓之間以一天井相隔。演說廳、健身房、運動場、會食所,還有其他的,你想去哪裡?”鐘拾蕾帶著陳霏走在天井邊的走廊上。
“我想去你要去的地方。”
鐘拾蕾慢下腳步,轉過頭看著陳霏,“好吧。跟我來。”
於是她們又沿著走廊路過幾間房廳,終於推門進了一間演講廳。即將上台的演講者還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抽煙。陳霏也倚在聽眾席最後一排的一個椅背上歇腳——今天出門的服裝鞋帽都是陳老太贈的,說是出去玩穿著不能寒磣,但新鞋硌腳。她的眼睛隨著她的班長在這個演講廳遊移。拾蕾最後在前排找到了一個人,並攀講了起來。以陳霏的角度隻能看到那人的背影。正當陳霏準備跟過去時,一個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我看你眼生。第一次來?要不要我給你帶路參觀啊?”眼前的這個人衣冠楚楚,但這句話搭配這語氣讓陳霏懷疑她進的不是青年會,而是電視上那種燈紅酒綠的酒吧。
“十分感謝,但不必。你看,那邊那位小姐就是我的同伴。”她指著前麵正和人談話的拾蕾的方向,不過這攔路虎連回頭都不肯,直接上手抓,陳霏眼疾手快地躲過。他們現在在後排燈光較暗的角落處,整個廳的人都集中在前排,剛才的動靜不足以讓人注意到這邊。正當陳霏準備用她鍛煉多時的身體使出斷子絕孫腿——被踢中的男士的叫聲肯定能吸引全場注意——的時候,一個熟悉又清爽的聲音出現:“李諤,住手。這是我的朋友。”
名叫李諤的人側過身,拾蕾和這聲音的主人的身影就一覽無餘了。
“鄭淼?”陳霏有點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不過想到自己就是因為他的建議才來這裡後,遇到他也不奇怪了。
李諤見鄭淼這麼說,就訥訥地走開了。
拾蕾看了看陳霏,又看了看鄭淼,說:“看來你們認識?”
兩人都點頭。陳霏回道:“見過兩次。”
“那鄭淼幫個忙,帶陳霏看看吧。”拾蕾說。
鄭淼還沒說什麼,陳霏先一步拉著拾蕾到一旁,說:“嗯?”
“一會兒我還有事。你想和他在一起,還是想再磨磨腳?”說著,拾蕾的眼睛下移,落到了陳霏腳上,“估計等我回來你們還在這,你不是走累了嗎?”
“你要去哪?能說嗎?”
“你問他吧。放心。這人不是壞的。”
“我知道他不壞。”
陳霏猶豫了一下,決定留下來。兩個女生商量好了,望向鄭淼,鄭淼淺淺一笑,“我沒意見。”
於是陳霏就跟著鄭淼坐到了前排。演講者還在抽煙,陳霏看著那人,不禁感慨:“快演講了還抽煙,勇者也。”
鄭淼說:“有些煙不會乾嗓子,還有潤嗓的功能。”
“是我孤陋寡聞了。”陳霏轉過頭,注視著身旁的人,“班長說你能告訴我她去哪裡。”
鄭淼剛剛一坐下就在旁邊的一個布包翻找,然後從中掏出了本子和筆。聽到陳霏問她的班長,他把筆帽插進封麵,也轉過頭,說:“她去找他表哥了,也就是阿軒。就在四樓客房。”
“哦。”聊到這,陳霏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了,開始沒話找話,“這個演講者是誰?”
鄭淼沒說話,因為那個演講者終於摁熄煙頭,走上講台,調試著麥克風。現場刺耳的“滴——”的長音令聽眾都安靜下來,望著台上的人。那人個子不高,身形瘦削,然而行事不慌不忙。快速地試說了幾句,他便立好身板,一掃剛才的頹廢之勢,端正地說:“諸位。今日,我演講的主題是《論白話文普及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