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霏紮著馬步,雙手垂放在兩腿之間,額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滑到下巴,落到地上。身後陳老太已經打完了今日份的拳。老太太搖搖頭,說:“嘖嘖,現在的年輕人啊,才這麼一會兒時間就累成這樣?要是我還要你繞院子跑20圈能跑完嗎?”
陳霏有苦說不出。她體考滿分,單考跑步她不怕,可是這個“可惡”的老太太叫她紮了這麼久的馬步,誰還跑得動啊!
“為什麼學打拳要練腿啊?”
老太太瞧著她的樣子,反問道:“那你知道為什麼人用牛耕地而不用老虎嗎?”
“嗯……因為老虎太凶,人駕馭不住?”陳霏遲疑道。
老太太優雅倒茶,答道:“不對。因為牛耕地的時候把渾身的勁用在了該用的地方了。任何武功都不是單練某個部位的,而是全身各個部位運動的結果。你要學會控製住你的身體。讓你身上每一塊肉到該到的位置去。”
陳霏似懂非懂,依言調整了,好像輕鬆了一點,又好像沒有。最後雙腿顫顫地停下。
“還想學嗎?”
“當然。”陳霏快速地回答道。
現在是三月末的一個周末,離剛入學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這一個月陳霏常常早起模仿陳老太打拳,磨了一個月,老太太終於鬆口答應教她。她說:“算了算了,本來就不是什麼家傳絕學。隻是你這個年紀大了,學不到最精華的。”
陳霏連忙說:“不要緊。能學到一次打擊敵人讓他愣住然後方便我逃跑的招式就行。”興奮讓她有點組織語言無能。
“這拳法雖有‘拳’字,但鍛的是體,練的是心。你要學自衛的招式,練腿正好。”陳老太無奈一笑,於是就有了讓陳霏先紮馬步的一幕。
接過陳老太泡的茶,陳霏沒有急著喝,而是按學校教的輕輕抿了一口。陳老太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說:“還挺有模有樣。”陳霏回道:“劇烈運動後不能急著喝水。”陳老太聽到這話,笑得手直拍大腿。
笑了一會兒,她說:“明天我會給南洋那群家夥寄回批,你有什麼想寄的信,明天午餐前寫好了給我。比給秀玉丫頭快。”
不一會兒,秀玉就來招呼陳霏了。陳霏快速地換了衣服跟著她出門。告彆在門口灑掃的招娣後,秀玉把《護理學入門》塞進衣服口袋。這一個月來,因為批信局和女中、書店不遠,所以秀玉和陳霏都一起上班上學。之前請假的家政阿姨回來了,但是秀玉和招娣沒有被趕走,秀玉還付房租,儘管陳老太直說不要。勤奮的秀玉現在還沒進職業學校就把自己的未來規劃好了——學習護理。她還拜托陳霏在書店找護理學教材,那本《護理學入門》就是陳霏找的。
來到書店後,陳霏像往常一樣打掃、記錄、將今天的書籍報刊放好。來得尚早,未有人來。她便抽了一張報紙看。《護法運動之我看》、《德於西線發動攻勢,第二十批華工抵達法港》、《榮氏兄弟上海再建廠》……除了頭版這些在曆史書上出現過的、還算熟悉的信息,在較小的版麵有一些社會知名人士的訃告、婚訊、學校教職人員的任免——其中北大的尤其多——可能是北大去年新上任的蔡校長決意改革的緣故。換了張本地報紙,還有一些礦廠工人鬨事、商店開張的消息。
經過這段時間的適應,陳霏已經能順暢地瀏覽這個時代的報紙了。她邊招待來買書的客人邊想,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結束,中國民族企業現在正值“短暫的春天”,但是等到一戰結束,帝國主義勢力就會卷土重來;一戰什麼時候結束呢?忘記了,隻記得明年的五四運動導火索就是瓜分戰爭果實的巴黎和會,那時戰爭肯定已經結束了;現在的民族企業大多是輕工業,剛剛報紙上出事的礦廠還是日本人辦的,但是重工業把握在外國資本上,那國防事業該怎麼發展呢……就在陳霏一心二用天馬行空、一個上午就要過去了的時候,一個耳熟的聲音把她的神誌叫回了。
“陳小姐,陳小姐。又見麵了!”
陳霏收回了對待客人的標準微笑,有點意外地看著麵前的三個人:郭春軒、鄭淼,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男的。剛剛熱情的呼喚是郭春軒發出的,他見麵前的這個女孩終於反應過來了,便又說:“原來老程新招的女員工是你啊。哦,這個家夥你已經認識了。給你介紹一下新朋友,這是我發小,林源;林源,這是陳霏陳小姐。”
林源露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陳霏覺得跟幾分鐘前她的笑挺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她和林源相□□頭致意之後,之前見過的鄭淼也開口了:“好久不見,陳小姐。”
“好久不見。你們要找什麼書?”
郭春軒說:“是他要找書。他要日意格編的那版《法漢袖珍詞典》。”鄭淼點點頭。
陳霏想了想,先讓這三人坐在小桌旁等候,自己去櫃台下的旁櫃翻找,找到了一本臟兮兮的詞典。她蹲在地上,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擦一下再拿出去。就在此刻,頭頂上就傳來了聲音:“陳小姐,茶水不夠了,我自己來添茶了……欸?陳小姐,你在做什麼?”
陳霏冷靜地站了起來,說:“找到了。”然後快速地用抹布抹了一下書的外殼,遞給了鄭淼。鄭淼也中斷了和林源的談話,冷靜地忽略了書上殘留的灰塵,翻看著裡麵的內容,露出了笑容,說:“謝謝你。就是這版的。”
郭春軒笑道:“果然還得是老程有這東西。我在青年會藏書樓那找半天都找不到。”
林源品著茶,說:“藏書樓剛建成不久,有所缺漏在所難免。”
周末客流少,臨近中午,這會兒沒客,陳霏順勢跟他們攀談:“這書很珍貴嗎?”
鄭淼答道:“珍貴也說不上多珍貴。不然也不會蒙塵了。”說於此,陳霏的臉有點熱。上周她看不下那個旁櫃裡的雜亂,跟老板申請要整理一下,程秉文同意了,結果她忘了。
他接著說:“隻是編詞典的人是我們學堂原來的老師。學堂學生一人一本,再多也沒有了。裡麵許多專業名詞是我寫論文要用的,我原來的詞典丟了,其他詞典用著不順手。程先生認識許多我們學堂的人,我們想也許他會有。”說著,對郭春軒似笑非笑。
“我隻是想知道你們前學堂學什麼嘛,哈哈。又不是故意搞丟的。這不是給你找到了另一本詞典了嗎?”郭春軒咳嗽了兩聲,見陳霏好奇,主動解釋,“船政學堂分前學堂和後學堂。前學堂學製造,學法語,成績優異的會被送到法國留學;後學堂學駕駛,學英語,成績好的會送到英國留學。”
“這麼說來,鄭……鄭同學是學製造的,春軒是學駕駛的咯?那林同學是學什麼的?現在中學生也要寫專業論文了嗎?”陳霏本來想說鄭先生的,但是這麼喊認識的同齡人總有種說不出的彆扭。
“我們學校嚴格來說不是中學……很複雜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普通學生不需要寫,隻是我們鄭淼可是明年留法的熱門人選,可不得寫篇優秀論文技驚四座嗎?這樣也能吸引好導師。至於林源,他是英華書院的。”郭春軒調侃好朋友道。
鄭淼回道:“不會用成語可以不用的。”
郭春軒哈哈一笑,低頭一看他那亮晶晶的手表,低喊道:“得走了!再晚點會食所就沒地方坐了。林源,你怎麼也不提醒一下我們?”
“急什麼?我早訂好了位子。一點前到就行。程先生的茶是不錯。”林源一手翻看著剛拿到的詞典,一手放下了茶杯,和鄭淼延續著剛才中斷的討論,“為什麼想去法國?這戰爭打了快四年了,沒人能保證明年能結束。不如去美國?以你的實力,想申請留美庚子賠款並不難。”
鄭淼低垂著眼,說:“凡爾登戰役之後,德軍已撐不起戰初破竹之勢;如今德國缺糧嚴重,除了德皇本人,全德上下再無鬥誌。它的盟友更不值一提了。同盟國的潰敗,就在這兩年。去法國,沒那麼危險。除此之外,我去法國,也有彆的原因。”
“什麼原因?”郭春軒問。
“法國科學興盛,又是歐洲革命中心。”
“如果要探索革命,不如關注另一個國家。”陳霏說,“俄曆和我們農曆一樣,和公曆差大約一月嗎?它的十月就是公曆的十一月嗎?”
“不能這麼算哦陳小姐。本世紀俄曆比公曆早13天,上世紀要早12天。沙俄采用‘創世紀年’,也叫‘儒略曆’,公元前就在用了。三百年前教皇又改革曆法,才有了現在的公曆,隻是沙俄沒聽教皇的……等等,彆看我啊。我學航海的,天文曆法肯定得學啊。原來你們在說這個國家啊。”郭春軒敲了敲桌麵,說,“現在這個主義那個思想一大堆,陳小姐,你為什麼覺得這個國家的新政府會不同?”
陳霏皺著眉頭。她很想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遺憾的是,她發現以她的知識儲備,並不能準確地回答這個問題。
“我現在不能得出確切的理由,所以不如你們親自去看看?”最後她說。
郭春軒還想說什麼,卻被林源打斷了:“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好學,伯父知道了肯定高興壞了。訂餐的時間也要到了。走了。”說著就起身第一個出門。郭春軒聽到“伯父”這兩個字顯出一刻不耐煩的神情,被陳霏捕捉到了。
然後他看著手表疑問道:“不是,時間完全來得及。剛才叫我不急,現在你急什麼?”歎了口氣,與陳霏快速道彆後追了上去。
最後走的是鄭淼。他說:“沒想到陳小姐對世界局勢也這麼敏感。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到南台青年會逛逛。”他擦了擦詞典殘留的灰塵,“除了這種‘特供’書籍,那裡什麼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