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台上的老夫子抑揚頓挫地念道。他摸了摸自己的長須,眼神在花名冊上徘徊,很快鎖定了一個目標。
“陳霏。”
一個穿著白色大襟襖、過膝百褶裙的女生站起來,她眼神沉靜,雙手交握。先按民國的學生禮儀給先生鞠了一躬。
老夫子走下講台,陳霏仿佛感到一片高壓烏雲向她逼近。他問:“剛剛我說的那句,你說說你的解讀。”
“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想要治理好國家,就得先管理好自己的家庭。”
“還有呢?”
“嗯……聯係上下文可知,作者想告誡我們不要好高騖遠,成大事者要從小處做起,從自己做起……就像書中開頭所說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私以為這一句采用了‘開門見山’的手法,從一開始就提出了本書的中心思想——‘明德’……”
前麵老夫子還遲疑地點了點頭,到了後麵他就皺起眉頭,終於打斷了陳霏的話,“很新的說法。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這個。還有誰想補充的?”
一個女生舉起手,老夫子點了她名字,說:“盧婉。”
一個梳著劉海的女生款款站起,鞠躬後答道:“《女誡》有雲:‘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主之不可不事,禮義之不可不存也’,故生而為女,應以事夫為己任。《史記》又雲:‘止凡人之鬥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①’,吾等女流,既受常人難得之教育,則更應竭己所能,平家以供夫者無後憂而治天下。”
老夫子滿意地點了點頭,手往下一揮示意盧婉坐下,又瞥到陳霏表情怪異,老夫子眉頭一皺,又問陳霏:“陳霏,你似乎有話要說?”
陳霏這才閉上因驚訝而張開的嘴,站起來說:“我不明白,我們學了這麼多,為什麼要通過丈夫才能‘治天下’呢?不能自己參加國家建設嗎?像鑒湖女俠②,她不僅不通過丈夫獲取社會地位,她甚至離開家庭獨自去異國他鄉求學。”她本來想舉感動中國、共和國勳章的例子,突然意識到現在是一百年前,就換了個例子。
老夫子越聽眉頭越皺越深,最終在陳霏說完最後一個字後怒斥她:“這世間有幾個鑒湖女俠?爾還妄想成為那樣的人物?莫忘本分!”
“何為本分?本分還分男女版的?”陳霏原本一直勸自己冷靜,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譏笑道。
“你你你!你不敬師長!失了為學生的本分。出去。”老夫子被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手指著門口。
陳霏深吸一口氣,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後挺直胸膛出去了。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立住,說:“我還是覺得,不讓一半的國民直接參與社會生活是一件愚蠢的事。”然後她快速瀟灑地走了。全班的視線都隨著那位新來的勇士同學的身影飄出教室。老夫子見狀,用戒尺狠狠地在講台上敲了一記,一聲巨響使全班齊齊一震。見學生們都回神了,老夫子又清了清嗓,道:“吾是那種不知變革、死守規矩的人麼?吾本前清舉人,原可不必來此教書,但又恐吾中華女子因學外夷文化過甚而忘根,不得不來。為女子者,怎能像她一樣……”
今天是農曆正月十八,公曆二月的最後一天,陳霏已經在學校待了三天,大概熟悉了學校的生活了。她很快走到了一處長椅邊坐下。她低著頭,眼淚止不住地流。儘管從穿越到現在她遇到過危急甚至危險的時刻,可是被老師這樣嚴厲地批評還是頭一次。而她能從一個靦腆的留守兒童考上縣裡最好的中學,一路上老師們的鼓勵功不可沒。在她心裡,老師們的地位一直很高很高,甚至比一年見不到幾回的父母的地位還高。但是今天,在她第一次上這堂課被國學老師趕出來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遇上以前的這些老師真的是很難得的幸運。
王世安抱著教案向教學區走去。她習慣提早半節課到香樟樹下的長椅做最後的備課。今天,在她到達老地方的時候,意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霸占”了她的地盤。
“陳霏?是陳霏同學嗎?”
陳霏聽到聲音,連忙擦掉了眼淚,咳嗽了兩聲,站起來向老師鞠躬,說:“老師好。”
王世安看著麵前這個比她就小幾歲的學生,儘管她還是低著頭,但眼眶旁的紅痕和臉上殘餘的淚痕還是暴露了剛剛她在哭的事實。王世安微微一笑,伸手將準備告辭的陳霏攔住,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怎麼了?有哪裡不開心,讓你不上課跑出來?嗯?”
陳霏聽出來王老師不是真的生氣,抿著嘴說:“是國學老師,在課上公開宣講男尊女卑思想,我一時氣不過,就和他辯論起來,然後就被趕出來了。”
王世安靜靜聽陳霏闡述,而後指著身後的樹說:“樹不會因為下雨還是下雪而停止生長;它隻會吸取外部的饋贈或鞭打,然後將它們全都轉化為生長的動力。”
“如果鞭打實在太疼,樹還想反抗怎麼辦?”
世安沉默了一下,眼神停留在香樟樹上,答道:“如果是我,我會等待。畢竟不合時宜的反抗傷害的可能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陳霏歎了一聲,看著老師:“教數學的老師也這麼會勸慰學生的嗎?”
世安:“除了數學,老師中學的時候國學成績也不錯呢。”
陳霏伸直腿,兩隻腳擺啊擺。
世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昨天的小測我看好了。”這個學校一個班才十幾二十個學生,判得這麼快很正常。
陳霏立馬端正了坐姿,說:“對不起,老師。”
“前麵的題都對了,後麵還留了幾題不做?是時間不夠還是覺得自己能力強不想再做了?”
陳霏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老師,我說的你不要覺得驚訝。我時間不夠,這題目我要看半天。”雖然她上學前許多時間都花在了數理化上了,但英文原版的《斯蓋二氏解析幾何》和《京波爾專門物理學》還是讓她頭疼。
“嗯?”王世安感到離奇:按照一些題的解題步驟來看,麵前的這個女孩數學邏輯思維不弱,她留的時間也不短,真的是時間問題嗎?
“那你上課聽得懂嗎?”因為教材是英語,王世安也是用英語授課的。
“囫圇吞棗。主要靠預習。”其實是因為有些知識她學過了。
陳霏補充說:“但是做題的時候還是不夠快。”即使她在開學前已經做了一些練習,但這位老師彆看現在溫溫柔柔的,上課時要求卻十分嚴格,留的時間比她想象的短,她隻能使用“選分製”——選她覺得性分比比較高的題先做。所以就會出現一些比較難但是分非常高的題做了、而簡單但分數非常少的題空了好幾道的局麵,而且不得不說,這試卷分數分布不如後世合理。
王世安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太陽出來了。冬日的暖陽透過樹葉照射在陳霏臉上,驅散了她剛剛的壞心情。一陣陣鐘聲響起,是下課了。王世安站了起來,陳霏也連忙站起。
“好好學,你是一個好苗子。”世安對她點頭,“彆難過,你會長成大樹的。現在我要去給隔壁班上課了。”
“老師再見。”陳霏鞠躬送彆老師,便向著大教室的方向走去了——一會兒是她的第一節儀容服飾課,教室跟文化課不一樣。
“嗯,不錯,但是嘴角還要再放鬆點。你是女主人,不是債主。”老師皺眉,對著一個學生說道。
“不,再端正點,做當家主母的也不能太柔。否則對下鎮不住下人,對上穩不住公婆。”這次老師評論的陳霏認識,是盧婉。
接著老師示範了一個笑容,陳霏看著,的確很特彆,像是一種你會覺得她親善但不會覺得她親切的笑。陳霏想了想,露出了一個她對彆人家的寵物會展示的笑——當然,沒露牙齒。等到老師來到她麵前,果然沒對她的笑容多作評價,但又指點了其他地方:“腰不要挺太直,膝蓋並緊。”
她巡了一遍,誇了幾個學生後,宣布中場休息。陳霏這才舒了口氣,想動手將腦後的發髻打鬆些。說來也怪,她來到民國這段時間,竟都沒見過女子留短發的。都是未婚少女留單長辮、已婚婦女挽發髻,福州還有獨特的本地發式“三把刀”。她們這群學生原來都留著辮子,不過因為現在學習婚後禮儀,又換成了發髻。
“先彆拆。”一個皓齒青蛾的女生阻止陳霏,“課還沒上完,一會兒老師看到你發式不整,會生氣的。”
陳霏抬眼,發現是個認識的人,歎道:“是班長啊,是頭發太緊了。”
班長猶豫了一下,便伸手在陳霏的發髻後不知做了什麼,竟真的放鬆了些。陳霏一開始躲了下,感覺到後腦的變化後想伸手摸,被班長攔住了:“彆摸,一會兒真散了。”
“謝謝你。”止住了露出“主母笑”的衝動,陳霏真誠地感激道。錘了一會兒繃直的腿後抬頭,見班長竟然還在,便疑惑地看著她。
班長叫鐘拾蕾,剛開學的時候作為班長給她這個新生介紹了一下學校。這次主動來幫忙,她想做什麼呢?
鐘拾蕾說:“陳霏同學,我們很佩服你在上堂課表現出的勇氣。”這時,路過的幾個同學也向陳霏點頭致意,仿佛在應和她的話。
“謝謝誇獎。”陳霏答道,不過又問了,“那個老師在課上公然貶低你們,你們不生氣嗎?”
鐘拾蕾道:“他教得好,是學校重金聘的。上學期我們原來的國學老師走後就由他來教我們,成績的確有所提升。雖然他在課上有時會講一些有失偏頗的話,不過我們都會忽略。而且,這也不算貶低。”
“這還不算?”
“現在國內除了屈指可數的女子大學,其他大學根本不收女生。女子大學的畢業生除了回來當老師,很難找到和男子畢業生同樣的工作。我們的學曆,就像嫁妝上的點綴。所以,不算貶低,隻是陳述事實而已。”
“嗯?”
“你去校史廳的校友欄就可以看到了:我們學校去年的優秀畢業生林梅,本來已經接到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最後拒絕了,中學畢業就回南洋結婚了;還有王世安老師,我們華南女中和華南女大的優秀畢業生,本來可以……最後隻能回來教我們了。”她麵無表情地說。
“就沒有正麵例子嗎?”陳霏不解道。
“也有。不過那就是比女子大學更少的存在了。王世安老師有個堂妹王世靜就去了美國留學,據說現在一切順利,也不會因為婚姻中斷學業,隻是不知道之後會怎樣。”
“女子教育不會一直這樣的。”陳霏反駁道,不過想想自身處境,她沒有就這個問題再討論了,隻是轉移話題,“那我在課上那麼不給那老頭子麵子,之後會被他怎麼打擊報複呢?”
鐘拾蕾思考了一會兒,說:“我會想辦法,不會讓你上不了課的。隻是你的作業和卷子會被更嚴格地批改了。”
陳霏苦笑了一下。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國學成績現在更危險了。
鐘拾蕾見陳霏麵露難色,說:“有困難可以找我,我是班長。”
“行。麻煩了。”陳霏看到禮儀老師回來了,歎氣,“為什麼還要學這些啊。”
“因為學校不是永久的伊甸園。”鐘拾蕾邊把陳霏的發髻紮牢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