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上學了 陳霏站起來,呼出了因那個夢……(1 / 1)

日漸西斜,女孩送走客人後返回去繼續剛剛中斷的碼書工作。落日餘暉溫柔地給書店蒙上了一層橙色薄紗。

今天是元宵節,明天開始就有許多學校要開學了,包括陳霏即將去的華南女中。現在已經沒什麼人來買書了。

陳霏碼好書後乾脆拿著她借的書在店裡轉。她剛到福州時就向陳老太打聽了哪裡可以拿到學校的課程表,沒想到這老太太直接帶她去校長室問教材和課表。原來陳老太的大孫女從這裡畢業,家裡幾年前為建學校新樓捐了不少錢,校長與老太太已是舊識。

校長是來自加拿大的女傳教士,看起來不苟言笑的。要是隻有陳霏一個人,肯定不敢這樣直麵校長。總之,在老太太的幫助下,陳霏得知女中課程繁多,要學習國學、外語、家政、數學、理化、地理、生物、藝術等等課程。除此之外,因為是教會學校,每日早晨和下午還有禱告和神學課程。禮拜一到禮拜五根本沒有時間外出,隻周末有空。

書店招聘的時候說是每個月八元大洋,幾乎沒有休息日。談薪資的時候老板以她沒有工作經驗為由提出寒假有完整時間的時候一周一元四角,上學隻周末工作時一周四角。被她爭取到寒假周薪一元五角,上學時期五角。她不缺錢,就是不想讓剝削人的老板太開心。好在該資本家還有點良心,等她上班後說可以借書,就算員工福利。

現在她拿著剛借的英文書輕輕靠在書架旁,拿它當閱讀理解練手。據陳老太太從家中翻出的大孫女出嫁時沒帶走的讀書筆記、卷子來看,現在中學的題目不僅有文言文版的,還有英文版的,就白話版的少的可憐。陳霏參加過一些奇奇怪怪的競賽,見過用英語出數學題,不過民國的好像又有點不一樣。總之她還是得在開學前多做點準備,她不想墊底啊。

“咯吱——”是門被推開的聲音,她連忙把書放到一邊,準備迎接客人。剛出書架,發現原來是老板大駕光臨。老板叫程秉文。程老板將提著的烤火簍交給新招的另一個員工。這人這幾天隨程老板出差辦事,之後會在陳霏不在的周一到周五上班,當然,工資也比招聘上的少。員工去安置烤火簍了,畢竟屋內都是易燃物。程老板走到櫃台,在賬本上記了幾筆後,從收銀台摸出來幾塊大洋交給陳霏,說:“你的寒假結束了。這是給陳小姐的工資。”陳霏數了數,發現竟然還多給了一點,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麵前的這隻鐵公雞。

鐵公雞哈哈一笑,說:“就當是給你的元宵節福利吧。下班啦陳小姐。”

陳霏回去拿了那本英文書,說:“那就謝謝程老板了。這是今天借的書,已經記上了。”說著就整理好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去了。

程秉文微微側身,擋住路。陳霏止步,抬眼看著麵前這位欲言又止的店長,問:“程老板?您還有什麼想說的?”

程秉文見店裡這塊暫時隻有他倆,糾結了一會兒便問:“你既然知道這店以前乾過的事,來求職的時候應該想到我們還會出一些‘危險’書刊的可能了吧。你一個小姑娘……你要體驗生活,現在也有數了吧。”

陳霏在他說到“危險書刊”的時候就低下頭去,在說到“小姑娘”的時候握著拳頭抬起頭盯著他。她知道程秉文現在不一定真的在賣激進書刊,但是一定在後悔招她,又或許,從一開始招她就是想等到開學時她自己辭職。同期招進來的男人都已經隨他出差了,而她還要回應他的質疑……

“程先生。”陳霏走到碼得整整齊齊的書架旁,說,“這是我的工作成果。”又走到櫃台,從底下放雜物的旁櫃找出一本筆記,上麵寫著她從她父親那和信息時代衝浪時學的一點經商營銷手段,有的已經征得程秉文同意在實施了;拉出抽屜,攤開賬本,示意程秉文看同比的增長。程秉文抬了抬他的金絲眼鏡,沉默地站著。

“程先生,感謝你為我的性彆的保護。但這是不必要的。我能給你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的利益,雖然您看起來也不缺錢……我喜歡這個工作。在這裡工作,可以與書籍、知識為伴,我很滿足。”

“你不怕危險嗎?”

“危險?”陳霏一邊說話,一邊把剛剛掏出的東西放回去,“在這個時代活著。哪裡才不危險呢?農民會因為地薄稅多而遠走他鄉的時候,他們怕路上的風浪和匪盜嗎?商人在這種政府的治下,他們怕那些無法無天、搶他們的店鋪卻一點沒損失的外國人嗎?最底層的女孩子們在偏心中長大,她們的家人把她們的婚姻當作她們兄弟的助力,她們怕遇人不淑前途未卜嗎?”

程秉文拉開椅子,待兩人都坐好了,又給她倒了杯水,繼續說:“你好像對這世道很不滿意?恕我冒昧,你看起來不像我見過的政商家的小姐,我一開始以為你是從鄉紳家跑出來的女兒。可即便是地主家的女兒,也不會對這些人這麼同情。”

陳霏喝了一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的來曆不重要。隻是以我現在的能力,是不可能回去了。我的確有點憤世嫉俗,儘管我現在的處境比最無助的人好很多,但是我曾見過他們生活得最好的時候,見過我們生活得更有尊嚴的時候。”她歎了一口氣,繼續說:“在書店工作是我最好的選擇。”信息流通快的地方對她有利。

“很好奇你的經曆,不過我猜再多的,你也不會說了。對嗎?”程秉文搖搖頭笑道。

陳霏望著櫥窗外的夕陽,點了點頭,說:“如果您對我感到愧疚或者其他什麼不必要的情緒,不如加工資。我會很高興的。現在,為了避免在夜晚人跡罕至的小巷裡遇到危險,我要回家了。”

程秉文點頭,站起來去拉開了門,做了個“請”的動作,“好吧。再見,能言善辯的智多星小姐。下個周末請準時來上班。”

回應他的是陳霏的揮手告彆。

魚缸裡供氧機的管口正在咕嚕咕嚕地冒泡,午後陽光透過玻璃照進客廳,哄得人昏昏欲睡。陳霏縮在沙發上看書,手裡的書快掉到身上的毯子上了。

突然,一男一女闖進她家,對著家具點評,“這沙發也太舊了,要是住進來,得換掉;這魚缸裡都是些什麼魚啊?奇形怪狀的;這電視機不錯,反正我們也不怎麼看,就不動吧……欸?這怎麼還有個小姑娘?”

陳霏在他們進來時就清醒了。她拿起了茶幾上的水果刀以防萬一。對不斷逼近的陌生人說:“你們是誰?怎麼進我家的?”

那兩人見陳霏警戒的樣子也停住了,他們小聲討論了一會兒後,女人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還沒走?你爸爸媽媽帶著你外公外婆出國移民了。你們家房子我們買了。”

“不可能!”陳霏皺起眉頭,抄起手機撥打家人的電話,在連續幾個掛斷後終於打通了媽媽的電話。

“媽媽,你們在哪裡?”

“哦,我們在新西蘭。”

“那我呢?那我呢!”

“你……”

陳霏還沒聽到答複,男人便衝過來把她的刀扔開,陽光照在刀刃上,反射的光刺痛了她的眼。

“啊——”陳霏猛地睜開雙眼,坐立起來。外麵不知道是什麼光源照進屋子,地上床上全是銀色。她抱住自己的大腿,偏著頭,閉上眼,將臉貼著自己的膝蓋,右手環住左手的手環。

真荒謬,他們不會拋下我的。這應該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陳霏歎了口氣,在床頭摸索了一下,摸到了水杯,可惜裡麵沒水。

她披上外套,下床,開門。陳老太家是二層的厝,從她的臥室到廚房需要下樓,然後經過小廳和大院。小廳上還有秀玉和招娣備考留下的書筆——儘管今年七月才開考,但白天工作繁忙,她們不得不抓緊時間。

為了避免驚擾其他人,陳霏一路小心地開門。穿過院房相隔的拱門時,院子對麵回廊裡的人讓她意外。

“陳奶奶,外麵這麼冷,天也還沒亮,您怎麼出來了?”陳霏望著對麵神采奕奕煮茶品茗的老太太,好奇地問。想起昨天還要提著烤火簍的某人,不免汗顏:難道一代不如一代這種班主任經典語錄從民國就開始應驗了嗎?

“是丫頭啊。”陳老太見陳霏手裡還拿著個水杯,就倒了煮茶前用的水,示意陳霏過來。陳霏邊觀賞陳老太倒茶邊走進回廊裡。她感覺廊裡風沒院子裡大。這就是建築學的魅力嗎?

“謝謝。”她接過水,這時蒸汽撲麵,她等了一會兒,一飲而儘。

陳老太笑眯眯地看著陳霏喝水,等到陳霏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才說:“人老了睡得少了。早起鍛煉有助於養生。你呢?一會兒上學太興奮了?”

陳霏這才發現陳老太外套下是比較寬鬆的鍛煉服,款式像太極宣傳片裡表演者穿的衣服。陳老太和蛇母應該是同齡人,一個老驥伏櫪,另一個卻行動不便。

“是也不是。”陳霏歎了一口氣,“您剛剛在鍛煉?練習的是什麼?”

“是‘宗鶴拳’。我外公的父親創建的。小時候在他們家住過一段時間,學了一點皮毛。”

“女子也可以學嗎?”陳霏有點驚訝,廢除纏足不過是這十年的事,早前稍微有點門第的人家都會要求女孩纏足,陳老太看起來家境不錯,居然既沒有被纏足甚至還會武術!

“女子的話,當時是有點難辦。我幼時頑皮,纏著要學,外公疼我,便在舅舅教徒時叫我去觀摩。我父親信基督教,沒讓我纏足,不然就是外公答應了也不管用了。”陳老太樂滋滋地說。看得出來,陳老太從小就生活在很美好的家庭氛圍裡。

“學這個拳還有什麼要求嗎?”陳霏問。

陳老太笑而不語。

陳霏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陳奶奶,您父親信基督教,我還送了其他神明的雕像給您,不好意思啊。”陳霏班級秋遊時見過比較虔誠的天主教徒,她爬山時連歇腳的道觀都不進——不是被攔著進不去,是拉著她都不進,原因是觀中有其他神明。陳霏不確定有沒有乾擾了陳老太的信仰。不過也疑惑,相處的這段時間,她都沒看出陳老太信教。

陳老太搖了搖頭,說:“沒關係。我信的不多,就孩子們出海的時候信一下,讓神明保佑他們平安就好。平日裡才不累死累活地禱告呢。我大孫女阿梅在女中讀書的時候我還勸她彆信得太累了。不過她是個好孩子,很聽話——既聽我的話也聽老師的話。把十字架都藏好不讓我看見,然後躲起來悄悄禱告。後來也‘聽話’地嫁到南洋去了。再難回來看我了。”說到後麵她情緒漸低,眼神從陳霏身上轉移到茶具上了。

陳霏道:“說起來,我還要叨擾陳奶奶你好久呢。麻煩奶奶了。”

“不麻煩,你們這些孩子,都是阿靜送來的孩子,我知道她的意思。阿梅走了,有你們也熱鬨些……還補上了一個掃地的缺。哈哈。”

陳霏見陳老太最後又笑起來,也跟著微笑。陳老太說:“好了,你要不要再去睡個回籠覺?剛才特意沒給你倒茶,就是怕你睡不著。”

“好。”陳霏站起來,呼出了因那個夢而起的鬱鬱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