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霏拿著手中的書,再一次陷入迷茫和糾結中。秀玉瞥了她一眼,說:“又哪個字不懂了?”陳霏尷尬一笑,指著“聖”字,秀玉答道:“是‘聖人’的‘聖’字。這字你也不認得?這字招娣說不定都知道呢。你這大小姐是怎麼學字的?”說著,放下了已經寫了四分之一的筆記本,望了望外麵漸漸昏暗的天色和遠處漸起的燈火,在招娣麵前揮了揮手,打斷她的刺繡,說道:“出去放鬆放鬆?”
“不要,我累了一天了。不想出去。”招娣擋不住秀玉的騷擾,把繡品往桌上一放,就捉住秀玉作亂的手,作勢也要還擊。
“行吧行吧。我不是看你又是做家務又是刺繡的,才想帶你一起放鬆的嘛。你不想出去我能逼你嗎?”秀玉躲過了一輪招娣的襲擊,抓起她的繡品威脅了一下,兩個人才停戰。秀玉又轉頭問陳霏出不出去玩。
陳霏在秀玉和招娣打鬨的時候就沒再看書了。她回想起下午接到的電話,她在這個陌生世界終於得到了第一份工作!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就是商人還是商人,甭管他有什麼遠大理想,發現能壓榨她的地方是一點不放過,工資剛好壓到她麵試時透露的底線……等她發覺身邊有什麼不對時,秀玉的臉已經懟到和她的臉不足半尺的地方了。
“去吧!上班前最後一天的狂歡!”
陳霏歎著氣,合上她的筆記,上麵大半是簡體漢字和繁體漢字的對照,還有一半是自己寫的文言文譯白話——她發現現在學的課本全部都是文言文。至於要求閱讀的課外經典,除了四大名著那些古白話的,現在的文學家、作家幾乎都沒有用白話寫的作品,搞的她頭都大了。文言文她不怕,繁體字也是小意思,但是文言文加繁體字再加無標點符號就真的把握不住了。她以前語文課從來沒怕過的文言文,現在在用它的囂張的存在嘲笑著她曾經的自大——甚至連許多數學題的題目也是文言文!她急需一場發泄。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一路上陳霏和秀玉觀摩了舞獅舞龍、做麵人、噴火等表演,又隨著人群擠到一處戲台邊。隻見現在在台上的年輕女生蒙著麵,穿著淡綠旗袍,懷裡抱著琵琶,未開始演奏時眼睛低垂;開始演奏時,身體隨著節奏微微搖晃,撥弄琵琶弦的手上下翻飛,仿佛不是在彈奏,而是有自我意識地舞蹈。入耳的樂聲清脆和緩,正應了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盤”,令人不禁駐足欣賞,沉浸在她築造的音樂世界中。
“我的天,真好聽。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大小姐,這是什麼東西?”秀玉在結束後仍盯著台上向著人群行禮的演奏者,小聲地朝身邊的陳霏問道。
陳霏沒學過樂器,從小到大的音樂課的音樂老師幾乎都“體弱多病”。她在網絡上見過因為分不清相似的樂器而被疊了幾百樓的盛況,隻能不確定地答道:“應該是琵琶。而且,彆叫我大小姐。”陳霏見台上出現了許多人擺弄道具,忍不住問了一旁學生打扮的男人說:“這是在做什麼?表演樂器用得著這麼多道具嗎?”那男生冷哼一聲,見提問的陳霏穿著白色的像圓筒一樣的衣服,雖然麵容清麗,卻沒有小姐的樣子。同行的秀玉穿的衣服幾乎沒有什麼款式可言,甚至還有幾個補丁,說:“嘁,鄉巴佬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秀玉一聽,怒上心頭,直接瞪回去,道:“喲……真了不起。知道的知道你是城裡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天上的神仙呢。鄉下的又怎麼樣?你吃的米誰種的?嗯?”秀玉露出嘲諷的笑容,偏頭對著陳霏,以一種小聲談話的姿勢大聲說:“該不會他還乾了他看不起的人乾的活吧?”
那男的先是被擠兌得滿臉通紅,又覺得附近的人似乎都在往這邊看他笑話,隻留下一句“好男不和女鬥”就擠到旁邊去了。陳霏見秀玉戰鬥力如此驚人,不禁感歎一句:“不愧是秀玉。”
秀玉得意地笑了一笑,還沒說什麼,台上表演就開始了。表演的是《白蛇傳》的改編。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陳霏總感覺演員們怪怪的。與陳霏平時見到的傳說不同的是,這次的白青兩姐妹在遇到許仙前一直行善救人、救許仙時淹的是金山寺——裡麵隻有綁架許仙的幫凶僧人,所以在她們第一次失敗的時候,曾被她們救過的百姓都出來求情,使得鐵麵的法海動搖了“妖就是壞、就要抓起來”的信念,在第二次鬥法中被擊敗,最終許仙白蛇大團圓,雷峰塔下無離彆。
故事結束,陳霏還在回味白蛇欲救丈夫而不得的痛苦的表演中時,又聽到略熟悉的聲音說:“哼,搞這些封建餘孽。我們學校的新劇演的都是希臘神話,英法名著。老師們說應該全部丟開這些東西!學習外國文化!”見沒人理他,也不停,還在絮絮叨叨。
陳霏往聲源處一看,果然又是剛剛嘲笑她們“鄉巴佬”的男學生。她有點惱火了,大過年的怎麼總遇到這個晦氣的自大狂。
“你老師就是教出你這種賣國賊?自己的幾千年的文化不要,去追求彆人幾百年的東西?人家要你這個二鬼子嗎?”陳霏穿過人群,直直地站立在男學生麵前。
這男生這次沒再灰溜溜地逃走,見來的不是剛剛嗆贏他的女生,再加上他在學校發表這種言論還有老師背書,反而把脖子一抬,以一種非常自信的姿態回道:“什麼賣國賊?中國的東西就是不好。想進步,就得認識到自己的缺點,知道嗎?”
“認識自己的缺點?你知道這句話裡最重要的是什麼嗎?是‘自己’。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再怎麼學彆人,彆人也不會看得起你!”
這人一頓,又說:“所以你是‘尊孔複古’的支持者咯?你要知道,像你這種人早兩年是走在大街上都要被打的!”
陳霏聽到“尊孔複古”的時候一愣,心想這詞好耳熟,終於想起來民國新建的時候某人複辟時好像是打了這個旗號……
陳霏打算用政治課本上的話反駁他,她說:“不。除了全部繼承傳統和全麵推翻傳統,我們還有其他的路走……”
“說來聽聽,還有什麼路?啊?”
“我們——”
“我們表演結束了,兩位還在這做什麼?是想為災區百姓多出點力嗎?來來來,放這裡。”又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爭執。陳霏看到剛剛還在台上的白素貞從戲台上下來,走到他們這邊。身邊還跟著“法海”,法海手上還有一個碗,碗中還有不少銀元鈔票,頗有種《西遊記》中唐僧化緣的感覺。
那男的見來的是白素貞,先是有些不屑的樣子,待他看著白素貞越走越近,又露出疑惑的神情,最後眉頭一皺,隻留下一塊銀元就溜走了。陳霏本來正掏著錢,還沒拿出來法海就走了。
“哎?”
“不必拿了,我昨天見過你一下子掏出十幾枚銀元了。”
剛剛陳霏注意力還在和她爭吵的人身上,現在她終於發現有什麼不對的了:剛才演出的演員都是男的。陳霏知道有些傳統戲劇有男女反串,也有全是男演員,但是剛剛的演出就像那男的所說,並不是傳統戲劇,有點像話劇。話劇為什麼沒有女演員呢?
“白素貞”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陳霏也沉默地站著,直到秀玉來到他們這,白素貞才打破沉默。
“你真的沒認出我?昨天才見過的……”白蛇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陳霏瞅了瞅他頭上閃閃發光的頭飾和衣服上的暗紋,心想素貞素貞,聽名字也像一條樸素的蛇。一條蛇需要穿這麼騷包嗎?其他演員好像也沒有這些……她靈機一動,說:“你是郭春軒?”
郭春軒點了點頭表示肯定。陳霏感慨道:“你們假期活動好多啊。”又介紹了一下身邊的朋友。
“這是王秀玉,我的朋友。這是郭春軒。”兩人互相點了點頭。
郭春軒解釋了一下陳霏剛剛的感慨道:“其實除了這次的賑災,我們學校還和其他學校組織了每年的冬賑會,來幫助冬天裡的無家可歸的人,這幾年冬天時不時會下雪。我們這邊的‘濕雪’更容易讓人生病。”
“你也是船政學堂的?”
“對。”
“鄭淼是你的同伴吧,他在嗎?”陳霏說著,還往兩邊看了一眼,不過沒有看到熟悉的人。
“他生病了。昨天被雨夾雪襲擊生病了,今天沒來,替補替他上了。怎麼,你對他感興趣?”說著,還露出曖昧的表情。
“想多了。隻是昨天他還爬上牆勇踹小賊來著,世事無常啊。”陳霏見秀玉一臉好奇,就跟她講了昨天發生的事。陳霏想起剛剛郭春軒精彩的表演,不禁讚歎:“你剛剛演的好好!船政學堂教怎麼當演員的嗎?”
郭春軒彎起嘴角,毫不謙虛地接下讚美,道:“謝謝謝謝。這不算什麼。小時候經常看戲,多少學了一點。至於學校,經常有人問是不是教開船的,你是第一個問是不是教演戲的。要是被我的老師聽到了,八成會氣得七竅生煙。哈哈哈。”
陳霏正要說什麼,卻被不遠處的煙花打斷了。她記得演完戲後有放煙花的傳統,這煙花應該是剛剛學生表演的結束儀式。他們三個先是退到更遠一點的地方,看著各自捂著耳朵的樣子笑起來。郭春軒的眼睛和他的閃亮裝飾一起在煙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陳霏發現他的眼睛好像不是常見的深棕色,像是淡琥珀色,她在一個祖上有阿拉伯血統的小學同學身上見過。
待到煙花漸熄,有叫“郭春軒”的人聲傳來。郭春軒回頭應了一聲,向陳霏道彆說:“我得回去了,我還自告奮勇當我們演出戲服的擔保人,現在得回去檢查檢查這群兒子有沒有出幺蛾子。你剛剛罵徐家小子的樣子很不錯。我交下你這個朋友了,有事可以到學堂找我。再見!”
“再見。”
陳霏看著看起來和自己同齡的郭春軒的背影,覺得以前流傳的男生愛“當爹”的段子可能不是段子。
“看樣子像吃喝不愁的有錢人家的少爺。”秀玉冷不丁地說。
“什麼?”
“沒什麼。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哦,好。說起來,剛剛你是在看什麼?看人家寫燈謎?”剛才秀玉是從一個畫燈籠的攤販處來的,那燈籠一半賣一半留著元宵節猜燈謎。
“對啊,大小姐。反正那手下敗將估計也鬥不過你,我就懶得上了。你要是吵不過他,我才看不起你。”
“喲,承蒙王大小姐看得起在下了。”陳霏不打算糾正她的“大小姐”了,她決定用魔法打敗魔法。她著重強調了“王大小姐”三個字,顯得像戲曲裡書生追求小姐的那樣深情。
“嘔。”秀玉的確被惡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