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 最讓他害怕的是,即便他再努力,……(1 / 1)

“本來應該是你現在在演白馬三郎的?結果為了抓小偷你跑了讓你朋友頂上了?”陳霏笑著問。

“咳咳,的確是這樣的。我跑得更快些,而且這小偷還推了一個老人。他剛演完上一場,知道該怎麼演出。隻是可惜我還準備了緊張了那麼久,下午還在他身邊取經來著。”鄭淼不好意思地說。

“為什麼演他呢?還有,我記得能參演的很少有你們這麼年輕的吧?好多角色得是叔叔那輩才有資格演的吧?”

“你也知道前兩天的大地震許多人受災吧。我們也為賑災想出一份力。許多叔叔伯伯腿腳,這天氣實在不適合他們再出來風吹雪凍了。所以舉辦方又招一些年輕人來替補。”鄭淼還拂了拂肩上的雪花,不久前陳霏剛在猶豫要不要幫他遮一遮,還沒說出口他就笑著說他喜歡這樣的小雪,“而且我也很喜歡三郎——閩越王的兒子,為了守護百姓不受惡鱔侵擾而選擇與之同歸於儘。”

“你剛剛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好像從天而降一樣。”

“這。”鄭淼指著路口的防火用的水缸和一旁的牆,“我踩著水缸爬上牆的。”

“那你的體育是真的好。”陳霏看著三米高的牆說。

人聲漸大,他們已經逐漸靠近熱鬨的南後街了。鄭淼站住,陳霏轉過身,隻見鄭淼露出了禮貌的微笑,“好了,我就送到這裡了。再見。”

“再見。”

“哈。”陳霏對著僵硬的手吹了一口熱氣,接過招娣打來的熱水,將手泡進去,“啊,好舒服啊。謝謝招娣。”

幾天前那場失敗的“宅變”使蛇母的仆人少了好幾個,屏娘就在村裡找人做工。吳招娣和王秀玉就來了。本來隻是說在村裡乾兩天,結果走的時候招娣哭著求屏娘留下她,說帶著她去其他什麼地方都行,就是不想再留在村裡了。原來她爹真的打算把她賣給“獨眼霸王”——一個曾經打死過老婆的瞎了一隻眼的鰥夫。她娘生弟弟的時候難產死了,她爹和村長沾親帶故的,這事還是村長第二任老婆牽的媒——她是那鰥夫的姑母,根本沒人攔得住她爹。她家裡也不算家徒四壁,但是她爹就是一心打著賣女兒的主意。蛇母看這事要是黃了,能小小惡心一下做媒的村長家——反正合同已經定了,而且因為村長被地震嚇得中風癱瘓了,現在做主的是他家和後媽關係不好的大兒子——就答應了帶她去福州。剛巧陳老太家有一個外地的女仆阿姨要回老家過年,就暫時留下了招娣。

至於秀玉,她說:“我就是單純出來長長見識不行啊?”

如果你能忽視她一路上對朋友時不時憂鬱的安慰和關照,你也許會信她的話。不過陳霏覺得她的目的的確不隻是長見識和照顧朋友。根據村口情報網,王秀玉的一個感情很好的堂姐就曾經跑到縣裡想讀書,也打過工,不過最後還是回鄉,現在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王秀玉家也是多姐一弟組合,父親負責工作,從不管教育孩子,母親沒有像招娣爹那樣偏心到賣女兒養兒子,但也是不管不顧女兒們的狀態。像她這次跑出來,秀玉娘沒有打沒有罵,當然也沒有支持,隻是邊哄著懷中穿著新衣的五歲兒子邊說:“你自己決定。不管嫁人還是做工,都不是簡單的。你留下來,我不會把你嫁給一個像那瞎子一樣的丈夫。你出去,什麼也得不到。”

最終秀玉還是來到了這裡。陳老太隻缺一個女仆,招娣已經足夠了,秀玉是看在蛇母的麵上留的,而蛇母可能就是順手把這對小姐妹打包一起帶出來的。這時秀玉也過來伸手泡了熱水,她轉頭對陳霏說:“謝謝。我今天麵試過好多場,中的是你說的王氏批信局。”

“中了就好。”陳霏等手回暖了就收回了,對秀玉笑著說,“就算有我的預測,你能真的中也是你自己厲害。我今天跑的這幾趟麵試是真的讓我學做社會人啊。你什麼時候去上班?接下來還有什麼打算?”

秀玉深深歎了口氣,不過不是因為沮喪,這是她興奮的前奏。她快速擦乾雙手,拉著招娣坐下。三個女孩坐成一圈。

“那信局要我後日去。還有,我發現福州有什麼……女子職業學校。說隻要成績好,不僅不收學費,還給獎學金!”

招娣小小驚呼一聲,小聲問:“還有這等好事。但是他們能收我們嗎?我們進去後能拿到獎學金嗎?而且有必要上學嗎?上了學再做工和現在直接做工有什麼不一樣?”

秀玉敲了一下招娣的腦門,“當然不一樣了!去那些學校能學到不一樣的東西!我聽說從這些學校出來的人都很容易找到錢多的工作!不過的確沒那麼容易進去。有錢拿的事人人搶著上。但是我們不試試怎麼知道自己行不行?我想想……”

秀玉站起來徘徊了一會兒,又說:“我們認識一些字……招娣你彆笑!我蹲林家的私塾的時候你自己不來,我問林開琪林開頊問題的時候你也不認真聽!現在我認識的字就是比你多了。”林家姐妹就是林童生的女兒,林童生其實是秀才,隻是秀才的功名剛考出來科舉就取消了,所以人們更習慣叫他童生。秀玉看到招娣的腦袋耷拉下去了又連忙補充道:“你也彆喪氣。有錢的、識字的小姐聽說都不上職業學校,我們這水平應該就已經很不錯了。嗯……我們還能吃苦。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不會吃苦就活不下去了。你的刺繡也不錯……反正我們肯定得試試看。”在村裡,秀玉常常打雜工補貼家用,招娣不愛跑來跑去,也更坐得住,就靠刺繡賺錢。

陳霏看著兩個小夥伴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主動拉住她們,說:“正好我也要為新學期做功課,我們一起學吧。”

招娣默默盯著陳霏說:“要是我也救了蛇母就好了。”

陳霏搖搖頭,一副無奈的樣子,說:“可惜我力氣大,一下就把老人家提到樓梯了,你沒趕上!”

三個女孩都笑了起來。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邊將脫下的戲服還給負責人邊問身邊的人,道:“所以,你不打算去那宴會了?”

鄭淼望著天上的星河,答道:“不僅我不去,春軒估計也去不了了。我看剛剛請他的警官眼熟,像他叔叔副官的手下……他家態度也很明確。”

林源抬手喚來他家小廝,吩咐了兩句,又轉過頭,帶著戲謔的神情說:“春軒自己都不認識的人,你注意到了?”

“嗯。那你還去嗎?子沐。”子沐是林源的字。

“去。怎麼不去?”林源低頭進入自己的車內,“我家風光不比從前了,可不能得罪這些人了,你說是不是?嗬。澗鬆,你要不要上來?我帶你一程。”鄭淼字澗鬆。

鄭淼輕輕關上車門,道:“不用了。我想走走。”

黑色的轎車朝著遠方燈火通明處越開越遠,那裡今晚會有城中名流的宴會。名義上是賑災,事實上不過是新打了敗仗的李省長測試自己的威信,找借口看看哪些家族還好好聽他的話,哪些不給他麵子。不給他麵子的也分能得罪的和還不能得罪的。郭家估計臨了宴會開始又得知什麼風聲變了卦,反正憑他家在海軍和政界的地位,本就可去可不去;林家就不行了,一個和去年敗走的胡省長是親家的商人家庭,一點小小的不敬都有可能是宰羊的借口,除非他們豁出去了;至於鄭淼,原先本就是郭春軒擔保,李家看他還是南洋僑領陳會長的得意門生,這才點頭同意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加入這場“上流”宴會——不過隻要告個病假,這種小人物也不會有人太記掛。

鄭淼漫步在爆竹的遺骸上,白皙的臉與新雪相輝映。他想起多年前他還沒遇到陳先生時,在南洋遇到的留著辮子的人,他們在理發時常常與他聊起家鄉的老婆孩子,說如果不是地不好,稅又多,在家鄉好好種地比坐船到陌生地方好不知道多少倍;後來從船上下來的人留辮子的漸漸少了,他因手藝日漸嫻熟、要求加薪而被理發店老板趕了出去。他那時也像現在這樣漫步在星洲的大街上,聽到的都是“民國”“大總統”這樣的話。可是從船上下來的人卻越來越多。這片紅土地一直沒變,站在人群中最上麵的人也沒變。

他感到一陣悲哀的情緒湧上心頭。他記得即將回國時陳先生對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以為隻要我這個人能力夠強夠厲害,就可以在這個時代風生水起;可是後來我才明白,沒有國,就沒有家,更沒有個人。國弱,外國人想對你怎樣就怎樣,無論你是皇帝還是總統。所以,去強國,去找救國的辦法。我已經撞得頭破血流了,你不要再走歪路了。”可是這裡的虛偽、勢利、貪腐好像一直沒變,他一回頭就能看到這裡幾千年前的狀況;最讓他害怕的是,即便他再努力,往後可能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