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初受命調查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處處受阻,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跟著他們,每每剛接觸到點苗頭,線索就斷了。更可怕的是,他遭遇暗殺的次數太多了,暗殺他的人從職業殺手到販夫走卒,防不勝防。這次下手成功的,是一個老婆婆打扮的中年女子,在謝雲初幫她孫女兒拾掛在樹上的風箏的時候。
“謝大人,你是覺得,殺手刺殺你的目的,是為了阻止朝廷調查軍械案?我倒是覺得,可能還有彆的原因。” 夕瑤手裡拿著一條從破竹筐中拆出來的長長竹篾,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火堆裡扒拉著木炭。
“自然,這起案件牽扯到清遠軍和兵部兩方,所以必須得找一個第三方來查。朝廷的有司衙門雖多,能讓兩方都信服的卻沒幾個。刑部和兵部向來關係緊密,自然第一時間就被排除了。加上此案牽連甚廣,主導的官員還得能通盤考慮整體戰局,了解軍隊作戰情況,那就自然排除了大理寺。剩下的,也就是救困有功又不牽扯衙門利益的疾風軍了。所以官家選擇你來辦理此案是理所當然的。即便下的是秘旨,但是並不難猜。我一個內宅女子都能猜得到,在朝堂中的大人們想來更是能第一時間想到。”
夕瑤側身望著謝雲初,他坐得很正,仿佛自坐下以後,就基本沒有動過。唯有眼神,泄露了他的讚許。
見他沒反駁,夕瑤繼續猜測,“然而除了軍械案背後的禍首,此時想要對謝大人動手的,卻還有可能是他方。清遠軍和疾風軍是我朝禁軍當中實力最強的兩支。如今清遠軍損失慘重,主帥戰死。西夏人會這麼快撤兵,我猜測,除了大人您帶的疾風軍英勇善戰以外,也有可能是他們顧慮若是把全部兵力都用來攻打我朝,那勢必後方空虛,若是遼國此時乘虛而入,那西夏的老窩就被端了。可如果疾風軍的主帥也被卷進這個案子裡,出個什麼意外,到時候疾風軍群龍無首...”
夕瑤突然頓住,仿佛被貓咬了舌頭。
周圍靜得很,雨停了,水滴聲也少了很多。
謝雲初一直沒有答話,但這次,夕瑤知道他沒有睡著。她能聽到他淺淺的,似乎是努力壓抑著的呼吸聲。
是不是說錯話了?夕瑤心裡暗自揣測。劉向在《戰國策·趙策四》裡說,“交淺而言深,是亂也。” 這謝大人其實也就正式見過一麵,深交更是談不上。人家拿了官家的秘旨調查軍械案,自己在這裡瞎分析什麼?
可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要收回來卻是不能了。
夕瑤在心裡暗暗懊惱,隻恨自己嘴太快。
半晌,謝雲初低沉的聲音傳來,隱隱帶著些許的笑意,“唐小姐的這番話,唐老爺子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也和我說過。”
“爹爹,在第一次見麵時就這麼說?”夕瑤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爹爹,一直以來都是極小心的。如果說一般官眷的內宅是是非地的話,那宮中可算得上是是非地中的是非地啊,爹爹能夠這麼多年不出差錯,一直做到太醫院院判,除了一身過硬的醫術以外,和他長年累月小心謹慎行事作風可是分不開。
隻是很突然的,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裡冒了出來,“再小心謹慎又如何呢?幾十年的修為,還不是因為你,一夜之間說沒就沒,說外放就外放。”
夕瑤眼裡的神采,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寂靜的內室裡,隻回蕩著謝雲初略有些沙啞的聲音。
“我當時也略覺得詫異,隻第一次見麵,唐老爺子何以與我如此推心置腹。後來想明白了。唐大人,雖是文人,但是多年隨軍行醫,見過了太多死傷。那些正是好年華的軍士們,前一刻還是誰家的好兒郎,誰家的好郎婿,下一刻,可能身首異處,可能戰死他鄉。馬革裹屍已經是至高的榮耀,大部分,不過是化作他鄉的一抔土罷了。他們的父母妻兒以後的生活要怎麼過?更不用說打仗導致的流民,數十萬的百姓,祖祖輩輩在一塊土地上耕種,繁衍,積年累月的辛苦才換來一些收成,然而戰火一來,他們什麼都沒了。家沒了,親人沒了,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唐大人自先皇在世時就開始隨軍,想來感觸要比我多。”
夕瑤的心情突然重重的,嗓子也又些乾澀,說不出話來。她清楚地記得,兒時她跟著父母隨軍,爹爹去軍帳裡麵給將士治傷,她就在後頭跟著阿娘打下手,清洗紗布,做丸藥。忙完了,在營帳外搭一個小灶,上麵燒壺水,下麵埋些芋頭,等爹爹回來,就能燙燙腳,吃上口熱乎的。
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爹爹從軍帳中忙完回來,總是將她緊緊抱起來。她小時候不懂,以為隻是爹爹和她玩鬨,長大了才明白,那是爹爹內心深處的恐懼。戰場上刀劍無眼,即便是醫士也有損命的可能。所以爹爹每一次的抱抱,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那是一個父親對女兒深沉的愛。然而儘管如此,隨軍上戰場,依舊是爹爹不悔的選擇。
“所以大人如今,算是換了身份來鎮江查案?” 之前的話題太沉重了,夕瑤換了個話頭。
“嗯,之前需要謝雲初這個疾風軍主帥的身份調取資料,如今這一步弄完了,謝雲初正在疾風軍大營養傷呢,而我隻是韓守康大人的隨從,謝不二。”
“謝不二,說一不二?有點意思。”夕瑤有了點笑意,隨即又問到,“那要刺殺你的人,查得到你,查不到韓大人嗎?”
“查不到。疾風軍的黑甲營,所有人均有兩套身份。一套是明麵上的,由官府登記備案。至於他們在黑甲營內的身份,”謝雲初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除了我,沒人知道。”
“所以韓大人這個代知府的身份是真的?”
“自是真的。這小子,他祖父可是赫赫有名的太常寺卿韓文遠,他自己也是殿試二甲的傳臚*,實打實的進士出身。家中一直想讓他從文,偏他自己喜歡待在黑甲營。這次來鎮江,他家裡人還以為他想開了呢。”
“謔,居然是韓閣老的孫子。怪不得,老爺子敢在朝上和官家當庭辯理,孫子願意放棄出身投軍報國,倒是很像一家人啊。”
兩人說著話,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
雨完全停了,夕瑤支起了內室南北兩扇老舊的支摘窗。雨後清爽的風吹入,讓室內悶熱帶著黴味的空氣終於換乾淨了些。
又過了一小會兒,院子門口傳來兩個焦急的腳步聲,一路小跑著過來。
“將軍,呼,將軍沒事吧。”韓守康帶著另一個男子趕來,夕瑤一眼望過去,他倆身上的衣裳還是濕的。
“我沒事,都處理好了嗎?”
“回稟將軍,都處理好了。”韓守康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的水,“果然不出將軍所料,那賊人真的趕上了前麵和唐小姐共坐馬車的兩人......”
“什麼?”夕瑤唰一下站了起來,“那他倆沒事吧?”
“沒事沒事,唐小姐放心,您的女使和那孩子我已經安排人平安送回去了。”
“呼,那就好”,夕瑤按下一口氣,“那些賊人是什麼來頭,居然敢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打劫,韓大人,可有審問出什麼?”
韓守康沒馬上回答,用眼神征求謝雲初的意見。
“說吧,無妨。”
“那賊人,連同馬車旁的另外兩個,我們都抓住了。因不知對方暗地裡有沒有埋伏,末將不敢貿然營救,怕反而帶來追兵,所以隻能先分開審問他們三個。來遲了,還請將軍責罰。” 韓守康說著,單膝要跪了下去。
一粒小石頭從謝雲初手中飛了出去,恰恰落在韓守康要彎下的膝蓋處,
“少囉嗦,說重點。”
“是。”韓守康直起身子開始回複,“那三個賊人先是一口咬定說是劫財,還說,說是要劫色”,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唐夕瑤,見她完全沒有反應,繼續往下說,“後來我們把這三人分開帶去刑房,那車夫最是無用,還沒上刑呢,隻看了些工具,就一五一十交代了。”
“他們是傅家人派來的?”
“唐小姐猜得極準,他們三個確是傅家排來的。我們仔細問了,他們三人來自兩個主子。那車夫是傅望安的嫡姐傅望意的人,平時放在傅家院子裡做個雜掃,傳遞個消息。而那兩個持刀的賊人則不同,他們是傅家小娘身邊的婆子在外麵請的,平日裡就是欺男霸女的街頭混混。他們兩方的說辭也對不上,車夫說,他收到的指令是將你們拉到僻巷裡,會有人接應,就是嚇嚇你們,順帶可以圖點錢財,而另外兩個收到的指令則是要把你弄出鎮江,不計死活。”
“看來,背後的人已經坐不住了。” 夕瑤把竹篾丟進火堆裡,雙手摩擦拍了拍灰,“那就放馬過來吧。”
傳臚:殿試二甲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