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許涼風從老舊的窗子縫裡鑽進來,吹起夕瑤一絲散落的頭發,她正半跪在謝雲初身前,那絲頭發自然也就沾上謝雲初的胸口。伴隨著夕瑤的呼吸,那縷發絲似乎還在胸口輕微的飄動,帶起全身都更加敏感,所有的感覺都被放大了。
謝雲初努力強壓著呼吸,雙手不自覺抓成拳。天殺的,他之前上戰場,被刀砍過,箭射過,甚至還被馬蹄踩過,再重的傷都經曆過,可是沒有一次,沒有一次的療傷過程像這次一樣,難捱。
“將軍儘量放鬆些,不然肌肉緊繃,不好下針。”
“嗯。”
終於紮完了,夕瑤呼出一口氣,突然意識到,自己一抬頭,臉快要貼上人家的前胸了。那股從耳根子開始的熱辣感再度襲來。
“我去廚房,看看能不能燒點開水放涼了給將軍清洗傷口。”
而他事實上已經一忍再忍,努力壓低自己的呼吸,應到,“嗯,好。”
在院子裡逛了一圈,夕瑤基本確認這個地方已經被荒廢一年以上了。偏屋廚房裡鐵質的鍋鏟都沒了,隻留下幾個不值錢的陶罐。米缸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屋外的水缸倒是挺滿,隻是裡麵不知道是攢了多久的雨水,夕瑤也不敢用。
終於在院子西北角,看到一個小小的水井。原本水井上方的軲轆已經老化,木頭都裂成兩塊。但是井邊水桶和麻繩都還在。夕瑤用手扯了一下麻繩,還算結實,隻能用水桶從井裡直接拎水了。
井口潮濕,加上太久沒有人使用,已經長了厚厚的青苔。夕瑤平日裡在家也不做這些活計,這次打水格外艱難。不使勁兒,水拎不上來,一使勁兒,腳底就打滑。連著試了好幾次,才算勉強掌握了竅門。
打了水,把幾個陶罐裡外都洗乾淨,再把水接滿,夕瑤又從廚房灶膛裡挖出來幾塊沒被燒儘的木炭。
回到屋內,把那個破舊的幾案橫放,上麵架起陶罐,下麵堆上些木炭,點上火,一個臨時的簡陋灶台就差不多了。
橘黃色的火苗,不算大,卻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尤為明亮,火苗跳躍著,時而蜿蜒如蛇,盤旋在陶罐上,時而又竄得老高,仿佛石板縫裡那幾株小草。橙紅色的火光映照在兩人的臉上,忽明忽暗,仿佛給他們的輪廓鍍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與雨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節奏,讓這個黑漆漆的內室看起來溫暖了不少。
夕瑤用巾帕沾著燒滾後放半涼水,準備給謝雲初清洗傷口。
剛才光線暗,看得不清楚,這會兒借著暖橘色的火光,眼前看到的讓夕瑤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疤痕,新的疊著舊的,在謝雲初寬厚的前胸後背盤旋著。火光映照下,一道道疤痕交錯縱橫,有的疤痕寬而深,那是刀劍交鋒時留下的印記。有的疤痕細長而彎曲,仿佛蚯蚓一般,那是鞭子打在身上留下的痕跡。有的隻有一個深深的縱向坑跡,那是箭矢穿透他身體時留下的傷口。
那些疤痕在搖曳的火光下呈現出不同的顏色,有的已經淡化成銀白色,有的仍然是淡淡的粉紅色。而後背以及前腹的這兩刀最深,仲然止了血,依舊如新翻開的土壤一般,讓人不忍直視。
“疼嗎?” 夕瑤的聲音有一些發抖。即便是從小就和爹娘一起上過戰場,見過不少受傷的軍士,眼前的景象依舊給她很大的衝擊。
“沒事。”謝雲初的回複倒是簡短和平靜。
夕瑤穩了穩呼吸,清洗完傷口後小心翼翼地灑上創藥。
這傷藥雖然已經是唐大人改良以後的了,可是接觸到新鮮的傷口,還是免不了會有疼痛。
謝雲初隻在倒上藥粉第一下的那一霎那輕微抖動了一下,還是讓夕瑤心裡一驚,忍不住輕輕給他吹吹。
雨勢漸小,天也徹底黑了。
好消息是謝雲初已經上好藥包紮好,另外借著幾塊廚房灶膛裡剩下的柴火以及夕瑤後來找到的一個破竹框,他們的火堆還能再燒上一兩個時辰,而且這會兒兩人身上的衣裳也基本烘乾了。
壞消息是,除了水,彆的什麼食物和藥材都沒有。這麼大的傷口,夕瑤擔心謝雲初會發熱燒暈過去,而藥箱裡除了一些傷藥以外,彆的成藥她都留給芸娘了,眼下箱子裡什麼都沒有。
“都一個多時辰了,不知韓大人怎麼還沒來。”夕瑤有些焦急。
“可能是有事絆住了。他脫了身自會第一時間趕來找我們的。”謝雲初也著急。
韓守康定是被絆住了。而眼下這個狀況,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出血太多,身上已經開始忽冷忽熱的,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犯困。若是這會兒再來一波歹人,那就麻煩了。
而夕瑤這頭也在擔心同樣的事情,若是謝雲初這時候暈過去了,後麵可不好辦。
要不聊聊天吧,兩人想到一起去了。
“謝大人,你這次來鎮江查案,隻帶了一個隨從嗎?”
“嗬”,一聲很輕的笑聲從謝雲初的鼻子裡跑出來,“帶來的自然不止一個人。隻是他們都有各自的事情,明麵上的,就守康一人。”
怪不得,堂堂疾風軍主帥,隻有一個隨從,打架還得自己上,也混得太慘了。
“那要查的案子,和你腹部的刀傷有關嗎?”
對方沉默了很久,久到夕瑤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暈過去了。一個低沉冷靜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今年除夕,西夏李繼遷率兵突襲清遠軍,截奪我方糧草四十萬,又出大軍包圍靈武城。清遠軍主帥楊雲嵩一家十二口,三子兩女,全部戰死沙場。他的小女兒,今年方才八歲。僅僅四日,清遠軍從原本的6萬大軍打到我們趕到時隻剩下不到一萬的殘兵,要是疾風軍再晚到半日,恐怕靈武城就會失守,全城百姓將會儘數被屠。”
“四天,怎麼會這麼快?”
“是啊,怎麼會這樣快?清遠軍可是禁軍,不是地方上那種充數的廂軍,楊兄帶兵又一向勤於操練,斷斷不應該短短幾日就被打成這樣。我們在戰後整理戰場的時候才發現,戰前半個月左右,兵部送了一批新的軍械過去,替換原本舊的,戰前兩日剛剛送到,根本還來不及檢查入庫,西夏軍就來襲了。而那批軍械......”
謝雲初努力壓製著自己的呼吸,“那批軍械是用劣質材料製成,空有其表,刀劍徒手用力就能掰斷,長槍的杆子是用脆竹拚接的,那弓弩最是離譜,弩箭的箭頭是用薄薄的鐵片糊上灰色的蠟製成,遠遠看起來和一般弩箭無疑,一發射就會發現,它根本飛不了多遠,完全沒有辦法用。清遠軍的六萬兄弟們,就是帶著這樣的裝備上的戰場!”儘管已經十分控製,謝雲初說起這件事還是難以壓製自己心中的怒火。
“那兵部對此......”
“哼,”一聲輕聲的嘲諷,“兵部,清遠軍鎮守西北,這批軍備乃是輜重物資,所以由兵部尚書李文宗親自押送。而他自己和所帶的隨從,也都在幾日後的戰役中身亡。”
“新的軍械出了問題,那原來舊的呢?”
“你這問題問得好,朝廷內外都有這樣的疑問。既然新的軍械有問題,那就用回舊的便是,如何會戰敗得如此迅速?舊的被替換下來的軍械,失蹤了。我們在靈武城內外挖地三尺尋找,都尋不到。那時很大一批軍資,不是幾把刀幾杆槍,如此大的量,怎會在幾天之內消失呢?之後兵部就一口咬定是清遠軍自己貪腐,偷換軍資,導致戰場失利。”
兵部尚書李文宗死了,清遠軍統帥楊雲嵩死了,新的軍械出了問題,舊的又消失無蹤。那這盤爛賬就更難查了。夕瑤心裡暗道。
“那大人腰腹就是在靈武城和西夏軍的戰鬥中傷的嗎?”
“那幫西夏人還傷不了我,”謝雲初嘴角的嘲諷漸濃,“我這傷,是被咱們自己人弄的。”
“靈武城之役,清遠軍拚死抵抗,西夏兵也損失頗重。他們原來仰仗的是從我們這裡奪去的四十萬糧草,可以和我們慢慢耗。我們趕到後,我分出兩支小隊,從他們大軍後方突襲...”
“把糧草都燒了?”
“都燒了哪裡舍得,”謝雲初這會兒是發自內心的笑出了聲,“燒了大約10萬左右吧,主要是要先打亂他們的陣腳,然後趁亂把剩餘的糧草就近藏起來,兩支小隊可搬不了多少糧草。等他們誤以為後方糧草被燒儘,前方戰場自然慌亂,那時候我們再從正麵戰場碾壓,一舉把他們趕出去。”
溫暖的橘黃火光,竹篾燃燒後帶來的輕微劈啪聲,伴隨著外間漏水的屋簷下,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來的聲音,夕瑤聽到了故事大概的樣貌。
一場慘烈的戰爭,劣質的兵器,五萬將士的亡魂。兵部和清遠軍,都指責是對方調換了軍械,然而雙方的主帥都在殘酷的戰爭中身亡,死無對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