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辰時,女使煙翠急匆匆地端著個茶盤往廚房走,茶盤裡裝的是一個瓷碗和幾個碟子的碎片。
待到了廚房門口,隻聽見管灶上的婆子正在埋怨,“大娘子這是怎麼了,也忒難伺候了。一個早上,光是粥麵就換了兩回了。”
“可不就是麼,前幾日生完孩子還消停些,這兩日,不知道她娘家給她找了什麼藥,眼瞅著精神好些了,也能進些東西,就又折騰起我們了。”
“算了,少說幾句吧,人家生了個死胎,正心情不好呢,彆回頭拿我們出氣。”第三個婆子接上嘴。
“怕什麼,你沒看到主君都多少日子沒去過人家房裡了麼,好日子這是到頭咯。要我說啊,主君肯定這些日子都歇在小娘屋子裡,昨日大晚上小娘還叫了洗澡水呢......”
煙翠雙手拿著餐盤站在廚房門外,整個人氣到發抖。這群爛心肝的老婆子,小姐康健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狗腿,現在小姐難產,身子骨不好了,這群牆頭草就倒在了小娘這頭,還在背後嚼小姐的舌根。真想把她們一個一個都打斷了腿發賣出去。可饒是如此,現在也不是和她們翻臉的時候。
她用力咳嗽了一聲,廚房裡婆子們議論的聲音立刻斷了。
“劉媽媽,大娘子院子裡再要一份雞絲菌菇粥。” 煙翠跨過門檻邁步進去廚房,剛剛那些嚼舌根的婆子,一個一個都躲著她的眼睛,裝作在廚上忙碌的樣子。
“大娘子院裡不是一早上已經要了一份了嗎?”這個剛剛還在嚼舌根的劉媽媽小聲嘀咕著。
“怎麼,大娘子的餐食,難道還是限著量的?”煙翠故意提高了聲音。
“煙翠姑娘這話說的,隻是一大早上的,廚房也忙麼。”
“劉媽媽說的是,也就是體恤大家,大娘子才隻要一份粥罷了,不然又不是小門小戶的,誰家早上的朝食不是乾的稀的,甜口的鹹口的各上個三四碟的。劉媽媽給主君準備朝食的時候,難道隻給上一碗粥麼?”
“至於您說的早上忙,恕我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做下人的,忙來忙去,不就是忙著伺候主子麼。若是主子沒有伺候好,那忙什麼都是白忙了。”
劉媽媽被煙翠這麼陰陽了一番,心裡很是不爽,更何況,廚房裡大夥兒都看著她呢,這叫她的麵子往哪裡放?剛要回嘴,眼睛抽到角落裡幾個婆子都在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頓時心裡一緊。是啊,大娘子如今聽說身子慢慢好起來了,若是回頭真的調養好了身子,重新掌家了,那收拾她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於是暫時收起了輕慢之心,殷勤地給重新開火又做了一份粥。
原本灶上就有雞湯,米也是提前泡好的,燒開了下米煮粥,也並不費多大的事兒。
趁著煮粥的功夫,劉媽媽和煙翠搭話,“聽說老夫人昨兒夜裡回揚州啦,不知道昨夜那場雨有沒有淋到?”
煙翠聽聞,心裡咯噔一下。太太回揚州走得匆忙,都沒帶什麼行李,隻隨行的幾個婆子一起回去的,怎麼這一會兒功夫,連廚房裡的婆子都知道了?
然而畢竟是大娘子貼身的女使,煙翠臉上一點不顯,笑咪咪地回道,“是啊,昨夜夫人收到老爺的來信,說是家裡收了一支百年的人參,要給大娘子補補身子,畢竟東西珍貴,讓人捎來不是很放心。加上春天了,家裡的莊子上的莊務也得夫人打理,所以索性回去一趟。”
拿了新煮好的粥,煙翠往回走,邊走邊生著氣,這幫老刁奴,打聽夫人還不是想著若是夫人不在家,小姐更是沒人撐腰了。
快到院子門口,放輕了腳步。裡麵剛好何媽媽迎了出來。
“媽媽,小姐如何了?”
何媽媽看了一眼煙翠手裡的粥,搖搖頭說,“還是不肯吃,這會兒在鬨脾氣呢。一大早藥也沒吃,飯也不吃。這可怎麼是好?”
“我再去勸勸?”
“好,你先去勸,粥放外間,免得一會兒又砸了。”
煙翠走進內室,隻見到芸娘已經靠坐在床頭了。床前之前撒了的藥和粥水都已經收拾了,隻地上還留著潮潮的痕跡。
“小姐......”
煙翠想說話,可是麵前小姐的表情讓她把所有要勸的話都卡在嗓子裡。
那是一張在絕望中掙紮的臉,沒有眼淚,眼睛裡充滿了怒火,仿佛失去了幼崽的母獅,隨時能把人撕碎了。
“我就想知道,我的孩子,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們就不能給我個痛快話嗎?母親不是帶人去看過了嗎?” 芸娘早上就已經掙紮著要起身下床自己去查凶手了,隻可惜力氣不夠,跨出一兩步就倒下了。饒是如此,眼睛裡的小火苗卻一直旺旺地燃燒著。
煙翠看著這情況,找機會慢慢退了出來。
“何媽媽,實在是沒轍了,如今夫人也不在,沒人勸得住小姐啊。”
“要不,找一下唐府的小姐?”
“唐家小姐?這......管用嗎?”
“不知道啊,總得試試吧。” 看煙翠沒有反對,何媽媽便出門了。
金山寺裡,夕瑤坐在院子裡的大石凳上,一手托著腮,一手無意識地用食指敲擊著桌麵,細細思考著這起案子的細節。
產婆為何會死在井裡呢?如果隻是滅口,那直接殺了就行了,何必要這麼麻煩呢?
如果劃花了臉是為了找人冒充,那為何不直接跑了算數呢?
正想的入神,紫草急急來報,說芸娘身邊的何媽媽找來了。
何媽媽是個急性子,上來就說,“我家姑娘不好了,聽說孩子死因有疑,今日無論如何不肯進食也不肯喝水,鬨著要去找真相。”
夕瑤也來不及重新梳妝,拿上小藥箱,就跟著何媽媽走。
剛跨出院門,虎子就跟了上來,“姑姑,你是要去那個有大魚塘的地方嗎?”
“虎子,我...”
夕瑤剛想讓虎子自己去玩,卻不知怎麼,腦子裡靈光一閃,“虎子想去嗎?想去的話,去叫上紫草姐姐。”
上了馬車,夕瑤笑眯眯地和虎子說,“虎子,今天姑姑給你一個任務,看看你能不能完成哦。”
“我肯定能,什麼任務?”
“你把耳朵貼過來,”
“......”
到了傅府,虎子依舊由一個小丫頭領著去玩兒了。
夕瑤快步進到了芸娘院子裡,讓紫草和何媽媽守在院子裡,不許彆人靠近。自己一個人進入芸娘的屋裡。
不過短短兩三日,芸娘的氣色較之上次已經好了許多,隻是正在氣頭上,臉色不虞。
見進來的是夕瑤,芸娘的火氣稍微壓下去了些。
“夕瑤妹子,你也是她們找來勸我的吧。”
“勸你,勸你什麼?勸你先把孩子的事情放一放,要保重身體嗎?”
“難道不是嗎?”芸娘有些沒反應過來。
“自然不是。這樣的勸說毫無意義,天底下,有那個母親會任由自己的孩子枉死呢?”
“你說什麼,你是說我的孩子...真的...”
“是,我親自看過孩子的屍體,可以很肯定的說,這孩子並不是個死胎,而是出生的時候被人動了手腳,最終送了性命。”夕瑤說得殘忍,眼睛裡卻流露出不忍。她知道,這時候請將不如激將,可是真的要一個母親承受這些,著實太多了。
巨大的疼痛如潮水般鋪天蓋地湧來,打得芸娘幾乎在床上靠坐不住。她的孩子,她懷胎十月,期待了十月,疼了足足一日才生下的孩子,居然在出生的時候,在就要與她見麵的時候,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害了性命。而她,作為孩子的母親,居然什麼都不知道。她,居然護不住他。
芸娘整個人都在發抖,氣到發抖,她氣這幫黑心肝的,害了她的孩子,也氣自己,做人母親,連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孩子都護不住。
“不行,我要去和他們拚了,讓他們償命!”說著,芸娘一把掀開被子,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還沒走到門邊就站不住了。
夕瑤剛想上去扶,看到芸娘自己扶住了邊上的高足香幾,偷偷把手收了回來。
“你去吧,拖著這個病怏怏的身子去,害你孩子的人正期待著你這樣做呢。你說讓他們償命,怎麼償命,就這樣過去罵一頓嗎?你說他們害死了你的孩子,光靠嘴說嗎?你有證據嗎?回頭你熬乾了自己的身子,也沒能給你的孩兒報仇,苦的隻是你的母親。你今天的難過傷心,你母親他日得一模一樣來一遍,不,來兩遍。你沒了孩子,王夫人已經傷心不已,回頭要是你再有個萬一,你讓她一把年紀了下半輩子要怎麼過?”
眼瞅著芸娘有點觸動,夕瑤更添一把火,“你嘴上說著要替你的孩子報仇,實際上呢,你不過是想要逃避,想要去送死。我不明白,等真到了那一天,你在地下見到你的孩子,他問你,母親,到底是誰害了我,你可曾真的替我報了仇,你有什麼麵目見他。”
芸娘聽畢,仿佛所有力氣都被抽乾了,沿著香幾坐到了地上。
過了半晌,她終於回過神來,“夕瑤妹妹,你罵得對。母親生我養我一場,我斷不能這樣回報她。而那些害了我孩子的人,我更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們。”
夕瑤一顆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芸娘總算是自己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