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照舊是人來人往的。
唐家租的船已經卸完貨了,正靠在一角,兩條粗粗的麻繩捆在岸上的石墩子上。
夕瑤走近船隻,剛好之前負責灶上的王婆子從船艙出來,一看到夕瑤趕緊招呼,“大小姐,你怎麼來了?”
“快,當家的,大小姐來了,快把舢板放下來。”
這兩口子是唐家的老人了,王婆子燒得一手好寧波菜,在唐家的廚房,那可是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老何頭今年也快60了,之前一直負責外院的倉庫的看管。如今年紀大了,剛好唐大人外放回浙江,他們兩口子也就跟著回來了。這回唐家人想要在金山寺歇兩天,可船上這麼多行李呢,不能沒人照看,所以兩口子就自告奮勇留下來看管行李。
“王媽媽,你們兩口子在船上悶壞了吧。”
“大小姐哪裡的話,我們倆是在船上躲閒呢,你看,這每日裡也不用做什麼活兒,老頭每個時辰巡一回就行了。對了,老爺夫人在山上可好?”
“挺好的,山上清淨,母親睡得好,這幾日用飯也好,也能出來稍微走走了。”
“哎呦,那就好,那就好。對了,小虎子,這兩日在山上儘吃素了吧,想王媽媽的手藝沒有?”
“想了想了,我每天都想呢,超級想超級想的,” 虎子說著就撲到王婆子的懷裡去了,這小子,一說起吃就沒什麼節操。
王婆子被虎子哄得,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一朵菊花了,“走,王媽媽帶你吃好吃的去,今日剛巧做了魚丸呢,我給你弄個魚丸湯。”
“誒,王媽媽,他剛吃了午飯呢。”
“不妨事不妨事,魚丸好消化得很,不占肚子,” 王婆子這會兒可聽不進去,美滋滋地帶著虎子去廚房了。
夕瑤想著也好,剛好趁這個空檔,她去房裡取了要拿的東西。
取完東西等了快兩盞茶的時間,虎子還沒出來。夕瑤去廚房找,卻隻看到王婆子在收拾灶上的東西。
“王媽媽,虎子人呢?”
“這小子啊,吃完說要去底下的貨倉看看。我想著橫豎這會兒彆人家的東西都搬完了,船上也沒彆人,就讓孩子去玩會兒。”
沿著木質的樓梯下到貨倉。原本堆得滿滿的貨倉如今空了一半,虎子正坐在地上,玩他剛買的木頭小猴和小鳥。
“虎子,咱們差不多要走啦。”
一聽姑姑召喚,虎子把他的小玩具們放回籃子裡,就跑來了。
“慢點,彆摔著。你這孩子,怎麼坐在地上啊,這裡是貨倉,臟得很。” 小家夥的屁股上沾了不少紅黑色的粉末,夕瑤彎下腰給他拍拍。
說起來,這些粉末的質感有點奇怪啊,夕瑤用兩個手指搓了搓,又放在鼻尖聞了一下,有股子腥味,但是又不是血,好像是鐵屑?這船艙裡怎麼會有鐵屑呢?
帶著疑惑回到樓上的客艙,夕瑤問起了老何頭,“何伯,船老大去哪兒了?”
“小姐找他啊。這人啊,前幾日不是貨倉裡的東西卸貨了麼,對方東家給他結了錢,這會兒,他怕是去倚香樓咯。”
“你這老東西,和小姐混說些什麼呢?” 王媽媽聽到了,張口就罵,“小姐彆聽他的。您找船老大有事嗎?”
“也不算大事。之前和人家說好了,我們隻在金山寺住個三四日,等卸完貨就回來。可如今母親的身體有點好轉,我想著讓母親多住幾日調養一下。可這就耽誤人家做生意了,所以我本來今天還想找船老大,給他補點船資,讓他再多等幾日。”
“嗨,這事兒小姐就彆操心了,交給我家這個辦就是了。”王媽媽用胳膊肘兒拐了一下老何頭,“聽到沒有,回頭找船老大補點錢給人家。”
“聽到了聽到了,可這人好幾日都沒回來了,也不知道啥時候回來,”老何頭嘀咕了半句,換來王媽媽狠狠瞪了一眼,忙改口“行行行,小姐隻管放心,這點小事就交給我吧。回頭等船老大回來了,我第一時間把錢補上。”
“小姐這會兒是要回金山寺吧?”
“嗯,天快黑了,得回去了。”
“那小姐等我一下,” 王媽媽一回頭,又指使老何頭,“你還傻愣著乾啥,快去給小姐雇輛車,” 說著,王媽媽急匆匆地往廚房去了。
一會兒功夫,拎出來一個食盒,“我剛好做了些點心,原本是打算給老爺夫人送去的,剛巧大小姐來了,我就偷個懶。聽聞金山寺的大和尚,做素齋很有一手,可咱們自家做的,畢竟是家裡的味道。” 想了一想,又補充了一句,“讓老爺夫人在廟裡放心吃吧,這裡麵的油用的也都是素油,一點子葷腥都沒沾的。”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小虎子趴在窗口,看著窗外熱鬨的街市,一臉的意猶未儘,連指帶比劃,把一家一家的店名報給夕瑤,“姑姑,這是千裡香酒鋪,隔壁那家叫大發米莊,然後這個是野仁客棧......”
“野人客棧?這客棧名字這麼奇怪嗎?” 夕瑤挪到窗前,透過窗子往外看,“傻小子,那是墅仁客棧,你這幾日是不是儘顧著玩兒,功課都沒做吧。”
“嘿嘿,”虎子被抓包,有點不好意思。他坐了回去,準備換個話題混過去,“姑姑,咱們今晚是不是可以加菜了,王媽媽給了我們這麼多吃的呢?” 說著指了指王媽媽給的食盒。
夕瑤用手指戳了戳虎子的腦袋,正準備好好講講道理,隻聽到“籲”一聲,緊跟著馬匹長長的嘶鳴,馬車一個急刹停了下來。姑侄倆一起往前撲,還是夕瑤反應快,一伸手把虎子護在懷裡。
車把式回身對著車廂裡說,“小姐,實在不好意思啊,前麵有人吵架,驚著馬了,您和小公子沒摔著吧?”
“沒事沒事!” 夕瑤還沒應聲,虎子已經回話了。這小子一看有熱鬨看,彆的也顧不上,趕緊又趴回車窗上,小脖子伸得老長的,快要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
“虎子,你快坐回來,這樣危險。”
“嗯嗯,好。” 答應得很好,但是小家夥趴著的姿勢一動不動。
夕瑤有點頭疼,她是真不知道如何管教這般年紀的小男孩。算了,回頭問問母親和卞媽媽吧。邊想著,夕瑤還是照舊挪回了窗邊,把虎子抱在懷裡,“你要看熱鬨就這麼看,可不能再往外趴了。”
車窗外,一個挑柴的樵夫似乎被另一輛馬車撞著了,看起來人沒事 ,但是柴火散了一地,有些已經被馬車的輪子壓碎了。樵夫正跳著腳和馬車夫理論:“你怎麼趕的車,瞧瞧我這一擔子的柴火,都被你壓碎了。”
對方原本一臉不屑,“不就是點柴火麼,這麼大聲做甚,賠你就是了。”說著從荷包裡摸出兩三個銅板遞了過去。
“就這點錢,你打發誰呢?!你可看清楚了,這可是上好的樺木,樹乾筆直粗細均勻,連蟲洞都沒有。這可是要做銀絲碳用的,可不是那種便宜的杉木。”
“姑姑,樺木很貴嗎?”虎子回頭問道。
“嗯,樺樹生長得慢,所以一般不會用來廚房燒火,而是做成銀絲碳,就是那種燒起來沒有煙的,冬天的時候,放在屋子裡用的。”
“那貴多少呢?”
這下把夕瑤問住了,她還真沒買過。
虎子看姑姑回答不了,就走出車廂去找車把式問去了,“伯伯,這個樺木的柴火要比一般杉木的貴很多嗎?”
路口被堵上了,車把式也靠在車軸上看熱鬨呢,一看五六歲的孩子出來,小腦瓜子還有問題,剛好嘮嘮嗑,“小哥兒啊,這樺木,可比一般的柴火貴多了。你看啊,咱們一般家裡廚房燒的柴,其實不拘什麼木頭,有什麼燒什麼,有時候不是木頭,彆的東西,類似粟米杆子,或者乾的樹葉,竹子,或者曬乾的筍殼也都可以,所以大家都不願意花大價錢買柴火。如果是上街買那種叫賣的柴火呢,一般就是一兩個銅子兒一擔,也能燒個幾日。但就是這樣,我婆娘還嫌貴呢,都是自家上山去撿些枯樹欄枝回來,天長日久的,也少一筆開銷。”
“至於這個樺木的柴火,那一般都是做成銀絲碳的。銀絲碳你曉得不,就是那種大戶人家冬天用的,這種碳啊,燒起來沒有煙,在屋子裡一點不嗆人。好的銀絲碳啊,聽說連火星子也沒有,也不易滅,一小個爐子就能讓一整個房子都暖融融的。”
“那銀絲碳要多少錢啊?”
“這個你算是問對人咯,”車把式說起這個還一臉自豪,“前兩年我婆娘坐月子,臘月裡啊,那年特彆冷,她們娘倆縮在屋子裡冷得不行,一開始還想省錢,炭爐用便宜的碳,結果我小閨女嗆的不行,直咳嗽。剛出生的小娃娃啊,怎麼經得住哦,所以我一咬牙就去買了銀絲碳。我滴個乖乖,那東西是真的貴啊,五斤銀絲碳,花了我一兩銀子哦。我婆娘心疼得緊,一兩銀子,可夠家裡好一段時間的嚼用了。但是真的就是很靈啊,把炭爐換上銀絲碳,我那個小娃娃馬上就不咳嗽咯。我婆娘心疼錢,但是也心疼自家閨女啊,最終咬著牙用咯。”
夕瑤坐在車廂裡,透過開著的車門,看見車把式在講到自己家小閨女的時候,滿眼的寵溺藏都藏不住。她的心突然就疼了起來。仿佛從不知名的地方突然伸出了一隻手,一下一下地扭著她的心臟。那種說不清是刺痛還是鈍痛的感覺,突然就蔓延全身,讓她整個人都動彈不得。唐棠啊,阿娘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夕陽透過車門照進車廂的四分之一處,形成裡一條清晰的分界線。陽光下的街道車水馬龍熱鬨非凡,而坐在車廂陰影處的夕瑤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