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金山寺天已經快黑了,夕陽完全躲到了山後頭,晚霞也基本沒有影子了,隻剩下一點點紫金色淡淡的邊。
小虎子在外麵歡奔亂跳了一天,又在馬車上看了好一會兒的熱鬨,終於困了,在馬車上山的時候已經開始昏昏欲睡,小腦袋一下一下地耷拉著。馬車顛簸,夕瑤怕他在馬車上磕著,就把他摟在懷裡,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眯一會兒。這會兒這隻小豬豬睡得正香。
馬車停在側門口,門上紫草和銀翹早就候在那裡,一聽到動靜就趕忙起身上來迎。
推開馬車們,就看到夕瑤和她們倆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指了指懷裡的這個。仿佛是聽到了動靜,這隻小豬豬還在夕瑤的腿上拱了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睡。
紫草和銀翹兩個人一個對視,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這小子抬出了馬車。嗬,這一趟操作下來,小家夥愣是沒醒。成為了日後銀翹和虎子拌嘴的又一個笑料。
用過晚飯,夕瑤和父母說起來芸娘的情況。
“你懷疑這個葉芸娘是中毒導致的難產?”
“從脈象上看,中毒基本是確定的。但是是不是中毒導致的難產,現在很不好說。”夕瑤仔細回憶具體的情況,“芸娘產後身體很弱,大出血加上多日未進食。如果說她中毒已深的話,怕是早就挺不過去了,不會還能堅持到現在。這是其一。”
“其二呢?” 唐父追問道。
“其二的話,如果芸娘是中毒已深,那麼在懷孕早期的時候就會影響孩兒,孩子很難有機會在母親肚子裡待到足月,多半會在懷孕中途就流產。”
“那如果是孕晚期中毒呢?”
“我也想過這個可能性,如果是等到懷孕七八個月,然後才中毒,的確是有可能出現胎死腹中的情況,但是如果是那樣,芸娘體內的毒量應該會很高,母親也很難熬過去。就算熬過去了,按理說產道裡也會有中毒的痕跡才對。從我診脈的情況來看,芸娘體內有毒素,但是並不是很高,這才導致了脈象中的那絲波動,但是並未危及性命。”
“芸娘的產道沒有中毒的跡象嗎?不是說腫爛得厲害麼?你能確定嗎?”相比唐父的自信,唐母更擔心夕瑤誤診。雖說孩子的醫術是自己和郎子一手教的,可畢竟夕瑤出診的經驗少啊,加上這次的患者情況還複雜。
母親的擔心其實也是夕瑤自己的擔心。
“我今日仔細瞧了,確實,產道腫的厲害,還流著膿,即便是清理過後,還是有糜爛的情況,不好下十足的判斷。所以我給芸娘開了三天清熱排毒的湯藥,加上外用的洗劑,希望三天以後腫脹能退一點下去,這樣到時候能判斷得更加清楚些。若是三天後患處還是一樣......”
“若是三天後還是一樣,你準備用老辦法?你可想好了,這芸娘可不比男子,那患處也不是一般的患處。”知道夕瑤今天上船取了東西,唐家父母就有知道女兒的打算了,這可是一招險棋啊。
“是啊,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不然,芸娘就是等著患處繼續潰爛流膿,活活熬死。哎,希望那法子最後用不到吧。另外,父親母親,我打算明天再去一趟傅府,看看那孩子還在不在,若是在的話,也能從孩子的身上看出來具體的中毒情況。”
“那孩子,那孩子還在呢。哎,我當初就想著把孩子藏起來,後麵悄悄找個地方埋了,免得芸娘看到了傷心。可芸娘說什麼都不肯,要死要活地和我鬨,非得要我把孩子留下來。後來芸娘不是狀況一天不如一天麼,我這心裡......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真的要有個萬一,就讓他們母子倆埋一塊兒吧,路上也有個伴。”
第二日,夕瑤問起王夫人,得知那孩子還未下葬,便讓王夫人領著自己去看看。
“夕瑤啊,你確定嗎?給你看看自是沒什麼,可......” 自古死嬰就是不吉的,更何況還是放了好些天的,也不知道這會兒是個什麼情況了。想當初芸娘拚命想要留下孩子,傅家的小姑子可是陰陽怪氣了好一陣子,說什麼晦氣。就連孩子的親爹傅望安也是不甚讚同。要不是芸娘以命相拚,怕是留不下來。自打那之後,傅望安來這院子裡的次數可是大大減少了,每次來了也都是到了點個卯就走。
“嗯,我確定,帶我看看吧。”
那孩子的屍體藏在芸娘院子後頭的偏房之中,因為最近天還不是很熱,也沒有用什麼冰,就那樣一個小小的紫檀木棺材,約一個枕頭大小,孤零零的,放在一張八仙桌上。在一整個空蕩蕩的屋子裡,周圍沒有祭奠,也沒有香燭,就是光禿禿的一個小棺材放在那裡。
夕瑤走上前去,棺蓋並沒有用棺釘封上,隻是淺淺地蓋著。剛要伸手去推,看了一眼有些神色緊張的王夫人,“夫人,您若是害怕或者有顧忌的話,可以先去休息,我一個人可以的。”
“我,我不怕。那是我的外孫,是我芸娘的骨肉,我是他外祖母,有甚好怕的。隻是,我怕你若是真的沾了晦氣,回頭唐大人那邊說起來,我不好交代啊。”
“王夫人不要有顧忌,就像您說的,這裡麵躺著的,是您的外孫,一個不幸的孩子而已。我們做醫者的,對生者抱著一顆救死扶傷的心,對死者也是尊重和惋惜的,並不會有晦氣一說。”
“也對,那是我的外孫。我們一起看看。”
推開了棺材蓋子,就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體,躺在白色的錦被之下。那麼小小一個,隻在平整的錦被上突出了一點點,王夫人的眼睛裡立刻蓄滿了淚水,夕瑤的鼻尖也有點酸。
她努力保持著冷靜,小心翼翼地伸手把這個孩子抱了出來,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掀開被子仔細檢查。
正如王夫人之前回憶的,這個小嬰兒的皮膚上帶著一種烏蒙蒙的顏色,如今孩子血色已褪,整個身體呈現出一種慘白,在這種慘白的底色下,這層烏蒙蒙依舊很明顯。
另外,從體型上看,這是一個足月的男嬰,眼耳口鼻都發育得很好,甚至連頭頂都已經有了黑色的茂密胎發。
“他長得真像芸娘啊。”
是啊,這孩子的眼線很長,鼻梁挺括,能看出是個好看的孩子。真是太可惜了,差一點,他就能看到這個世界了。
從上往下檢查,夕瑤仔細地看孩子的脖子,在左側脖子的地方,一條蜿蜒的紅色印記格外明顯。
“這就是臍帶繞頸留下的痕跡嗎?”王夫人有點困惑,“我記得當時看,沒有這條印記啊。”
“那是因為人在死後,血液不流通,那些生前在皮下留下的痕跡,便會在死後浮現出來。”
“生前,你是說這孩子生出來是活著的?” 王夫人一整個驚住,她一把抓過夕瑤的右臂,迫切想要一個答案。
“我現在不確定。嬰兒在娘胎裡,靠著臍帶和母親血脈相連,所以即便......可能當時血液也還是部分流通的。” 夕瑤把左手蓋在王夫人的抓著自己手臂的雙手上,她能感覺到,王夫人在發抖。
夕瑤手心的溫度,慢慢傳到了王夫人的手上,雖不是很暖,但足以讓她冷靜下來。對,要冷靜下來,一定要冷靜下來。王夫人慢慢放緩了呼吸,身子漸漸不抖了。
眼瞅著對方平息下來了,夕瑤輕輕拍拍她的手背,然後把胳膊慢慢地抽了出來。她走到一旁,拿出自己帶來的小藥箱,從藥箱裡拿出一小團棉花,一個細長的鑷子和一個瓷瓶。隻見她用棉花蘸著瓷瓶裡的藥水,然後用鑷子夾住棉花的一端,用手把棉花拉開,包住整個鑷子的頂端,最後把包裹著鑷子慢慢伸進孩子的鼻子。
她很小心,緩緩地用包著棉花地鑷子在小嬰兒小小的鼻子裡,沿著整個鼻腔濕潤了一圈,然後再慢慢地輕輕地一圈又一圈擦拭。
等鑷子拿出來的時候,棉花上有一圈明顯的黑色,
她重新又檢查孩子的脖子。這一次,她看得更仔細了。她把孩子抱到走廊上,借著屋外明亮的日光一寸一寸審視過去。這條蜿蜒的紅色印記並不是光滑的,而是在前後有兩個更深色的印記,兩個印記相距大約三寸的距離,剛好環著孩子大半個頸部。
夕瑤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這孩子並不是個死胎,而現在,他冰涼地躺在這裡,再也沒有機會睜開眼睛了。
王夫人並不懂驗屍,但是數十年內宅生活,和各種官眷貴婦打交道,讓她練就了一雙善於察言觀色的好眼睛。從夕瑤從沉著的臉色來看,恐怕是有什麼不妥。
把孩子重新安置好,夕瑤和王夫人走出了偏院,夕瑤的女使紫草以及王夫人身邊使喚的人都在門口等著。
“夫人,” 夕瑤在小心斟酌用詞,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等她抬頭望向王夫人的眼睛,她又覺得似乎自己多慮了。那雙含著淚的眸子,什麼都知道了。
“我且挺得住,隻是夕瑤,這事兒暫時不可讓芸娘知曉。”
夕瑤原本也是這個意思,芸娘本就身體弱,若是再突聞噩耗受了刺激,怕是撐不住。
“下一步我們要怎麼做?”
“請夫人帶上幾個手上有力些的媽媽,我們恐怕得再去會會那個產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