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春,鎮江的碼頭邊熱鬨非凡。
船老大來回話,近日裡靠岸的客船和貨船都多,上客和拉貨也都需些功夫,所以各家商船都得排著隊等著靠岸。
外麵熙熙攘攘的,隔著窗戶都能聽到的熱鬨,讓虎子坐不住了。
“姑姑,咱們去甲板上看看吧,你看外麵多熱鬨啊。”
“你讓銀翹或者紫草帶著你去吧。” 夕瑤這些年都不愛熱鬨。
“可是姑姑,上船以後的這些日子你都沒怎麼出去看過,你就陪我去看看吧,我保證不搗亂。”
“就是,小姐,虎子上船以後一直挺乖的,這一個多月,孩子都要憋壞了,你就陪她去看看吧。”紫草可不想帶虎子,趕緊把這燙手山芋往外推。
“小姐要是不願意讓人看見,咱們有帷帽。我讓人在甲板上放上椅子和茶點,保管你和虎子舒舒服服的看景色。” 難得能讓小姐出去透透氣,卞嬤嬤也加入遊說大軍。
一會兒的功夫,甲板上已經放好了椅子,小茶台還有茶水點心。
可能是客貨兩用的緣故,這艘船的船艙屋簷要比一般的船隻的寬大不少,夕瑤剛好能夠坐在屋簷下。太陽照在屋簷上形成的陰影打在夕瑤臉上,從遠處看,隻能看到一個人影卻看不清長相。
這位置給了夕瑤不少的安全感,連帷帽也不必戴了。
三月的江南,真的是一派新的景象。岸邊一排排柳枝抽出的嫩芽已經有寸長了,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搖曳曳。河麵上吹來的風也不如冬日那般刺骨,雖然還略有些涼意,但對於終日待在船艙裡的夕瑤來說,拂在臉上十分清爽。迎麵而來的是水汽夾雜著一些草木和說不清的花香。
這會兒距離碼頭約還有一裡路,但是寬闊的水道已經變得擁擠了。水麵上幾十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等著靠岸。船上相熟的船把子們相互打著招呼。
往遠處看,依稀能夠看到岸上碼頭兩旁熱熱鬨鬨的景象,若是仔細聽的話,似乎還能聽到小販的叫賣聲。
虎子上了甲板倒也不鬨騰,隻坐在小圓凳上吃著肉餅子。
原本茶台上隻放著幾碟子小巧的糕餅,這肉餅子是虎子央了廚房大娘單獨給他做的。外麵是油和的酥皮,裡頭是羊肉餡兒的,一個約有拳頭大小,實打實的紮實。隻一會兒功夫,虎子已經嚼完兩個了,正伸手拿第三個。
“虎子,一會兒靠了岸咱們就吃晌午飯了。你這幾個餅子下肚,飯可就吃不下啦。” 夕瑤說著,想讓銀翹把裝餅的碟子收起來,“這幾個餅子給你留著下午吃好不好?”
“不行不行”,虎子一看碟子要被收走,趕緊把手上的小半塊餅子塞進嘴裡,雙手去搶餅碟子,“我聽紫草姐姐說了,我們回頭要住在廟裡。我和我娘去過廟裡,裡麵的飯菜隻有素的,沒有肉吃…”
小家夥的嘴塞得鼓鼓囊囊的,一說話,餅屑子就往外漏。銀翹嫌棄得連連躲開,碟子被虎子一把護在懷裡。
虎子一看銀翹姐姐躲餅屑子,頓時覺得好玩,他故意往銀翹跟前湊,邊湊邊說話,餅屑噴銀翹一身。銀翹躲,他追,兩個人在甲板上追逐打鬨。
夕瑤一開頭還想勸勸,後來也覺得好玩,橫豎在自家船上沒有外人,就慢悠悠喝著茶看著他倆玩鬨。
隨著排在最前麵的船隻靠港、卸貨、離港,後麵的船也慢慢往前挪。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唐家的船已經往前挪了十幾個船身,眼瞅著要靠港了。
一個尖利的女聲傳進耳朵,“就讓我死了吧,彆攔我,讓我死了吧…”
虎子和銀翹馬上結束打鬨,站在甲板邊上看起了熱鬨。
隻見堤岸處人群熙熙攘攘圍城一個圈,裡麵站著一個穿著豔麗玫紅色襖裙的女子。離得太遠,看不清楚長相,隻聽見那女子滿口叫嚷著要去尋死。一旁一個著深色衣裳的婆子正拉著她,嘴裡勸著什麼。邊上兩個才齊頭的小丫頭嚶嚶在哭。
才一會兒工夫,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遠遠望過去,烏壓壓一片。
“這個姐姐,不是真的要尋死吧?” 虎子看了半天,得出結論。
“你小孩子家家的,又不認識人家,隻看了一眼怎麼就知道人家不是真的要尋死?” 銀翹看著身上的餅渣子,氣不打一處來,故意和虎子鬥嘴。
“真的嘛。我家隔壁原來住了一個大娘,三天兩頭的要尋死,婆婆說了她兩句要尋死,兒子被學堂的老師訓斥了要尋死,回娘家和姐妹拌嘴也要尋死。天天都說“我不活了”,可是這麼多年了,也活得好好的。我娘說了,但凡嘴上鬨著要尋死的,都不是真的要尋死,真的要尋死的人,一條繩子吊死了,靜悄悄的。”
“哎呀,桂香嫂子看得可真通透。但這上吊尋死的事兒,怎麼能和個娃娃說?” 紫草上甲板來喚大家吃飯,剛好聽到了後半段。
“這有什麼,不過是鄰居間家長裡短的。再說了,這些事兒還真的就得從小就讓娃娃知道,你看,這要尋死覓活的,可不是一家兩家呢。”銀翹說著噘嘴指指岸上那個婦人。
“我可不是娃娃了,我是小男子漢。”
“是是是,小男子漢,你先下去找卞媽媽洗把臉,把身上也捯飭一下,瞧著滿身的餅渣子。這幾個肉餅啊,我給你包好,留著下午吃行不?咱們就算下船,到金山寺也得有一段路呢,剛好給你在路上墊墊肚子。” 說著紫草想幫虎子把餅子收起來。
“我不,我要自己收著。” 話音剛落,小家夥就捂著他的一碟子肉餅跑下船艙了。
“隨他去吧,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呢。虎子其實已經很乖了,前陣子一直在船艙裡,也就是今日要上岸了,他高興。” 陽光下,夕瑤看著虎子,溫柔地說著話,但是笑容卻到不了眼底。
她想到了唐棠,她自己那個可愛的,軟軟糯糯的,會抱著她的腿叫阿娘的姑娘。那天在梁府,孩子睡醒了看不到她,肯定著急了吧,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樊嬤嬤哄不哄得了她。這幾日,她睡得不安穩,在夢裡總是夢到女兒哭著找娘。
紫草和銀翹看著自家姑娘這表情,肯定是想小小姐了。兩人眼神一對,急忙打岔,
“今天廚上的王婆子說啊,河道上有人泛著小船叫賣蔬菜,那馬蘭頭啊,薺菜啊,水靈靈的,可新鮮了。”
“那可是正當季的菜蔬啊,一會兒姑娘可要多用些…”
說著一人一邊,扶著夕瑤進船艙了。
和其他位於偏遠山區的寺廟不同,金山寺雖然也在金山上,卻並不偏僻。金山坐落在長江南岸,剛好在鎮江城的西北方向,而金山寺就在金山的半山腰中,依山而建。
然而儘管路程不遠,可是唐母身體不好,加上山區顛簸,馬車也行不快,所以一家人到達寺門已接近傍晚。
好在是唐公提前給了空大師寫過書信,這會兒寺裡已經做好了準備。
整個觀瀾堂的客房都被打掃出來了,前後十幾間屋子,一個兩進的院子,外加一個小廚房可以用來燒水煎藥,十分便利。
夕瑤幫著卞嬤嬤很快分好了屋子,一行人人困馬乏,抓緊時間修整。沒一會兒,三四個八九歲的小沙彌來送齋飯。
齋飯放在一個雙層的食盒裡,打開看,裡頭是香菇菜心,金山素雞,油燜春筍,下層還有時蔬炒飯和羅漢羹。這菜心碧綠,香菇噴香,油燜筍更是透著油潤的光澤。饒是虎子下午還嫌棄著進了寺廟沒肉吃,這會兒吃起飯來也賊香,一會兒功夫,小山一樣滿滿的一碗飯就進肚子了。
因為不放心母親,夕瑤還特意問了一下母親房裡的齋食,得知炒飯換成了金山素麵,春筍換成了香乾馬蘭,不禁讚歎,金山寺的師傅們想得真周到啊。
吃過晚飯,唐老爺和了空大師下棋去了,夕瑤在母親屋子裡陪著母親說話,眼看著母親有點犯困了,夕瑤使眼色讓女使們上熱水,準備伺候母親梳洗。
正說著,門口有個小和尚來傳話,一打開門,就是剛剛來送齋飯的明心小沙彌。
“明心小師父,進來坐吧。”
“謝謝女施主,小僧就不進來了。剛剛有人在門上遞進來了一個帖子,指明是給唐夫人的,小僧特來送個帖子。”
“謝謝小師父,對方可有說是什麼人嗎?” 夕瑤接過帖子疑惑道,這才剛剛進了金山寺,怎麼就有帖子上門了?
“對方沒說,不過,不過看馬車,是傅員外家的。”
“傅員外家的?好的,謝謝明心小師父,紫草,替我送送小師父。”夕瑤一個眼神,紫草馬上心領神會,“小師傅,我送送您。”
明心小沙彌雙手合十,微微低頭,“不敢讓施主送,施主早些休息。”
一盞茶的功夫,紫草回來了。
“夫人,小姐,我剛剛打聽了,這個傅員外就是度支員外郎傅望安。他是去年上任的,之前做的是轉運副使,一直在應天府上任。他家大娘子是之前戶部主事葉家的姑娘,葉芸娘。”
“怪不得。這帖子是下給我們母女倆的,說的是春來風華,邀請我們母女去賞花。落款是傅門葉氏。”
“我們家和傅家或者葉家有過往來嗎?” 夕瑤多年未出去交際了,回頭一臉疑問地看著母親。
“你看我作甚,你是不愛熱鬨不出門,我是身子不好不出門,咱們母女倆一個樣。” 唐母一臉苦笑。“葉家在上京的時候好像隱約聽到過,似乎葉雲娘的外家姓王就在上京。但是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隻是…”
“隻是為何我們幾天前才決定在鎮江歇歇腳,剛剛才進了金山寺,這帖子就來了?” 夕瑤接上唐母的話。
“是啊,這帖子也太及時了吧,就好像…”
“就好像有什麼人在暗中盯著咱們似的。”
母女倆眼神一對上,彼此都有這樣的預感。一股寒意從背後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