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闕指尖撚著羽嘉衣領的麵料,半晌,才小心翼翼、吞吞吐吐的說道:“我又闖禍了,老頭還在追殺我,這麼早回去的話會被他拿棍子敲死的。”
林中濃霧密分不清時日,她還不曉得自己已經被困一天一夜了。
羽嘉指尖在千闕眉尾處輕撫著,溫聲道:“雪是為本君下的,便與本君相乾了,本君自會讓他消氣的。”
兩百年來,千闕雖說小差錯不斷、倒也不曾闖下什麼大禍來。
不管惹了山上山下哪位上神上仙,主打的就是一個不推脫、不逃避。能補救補救,不能補救就任打認罰,一力承擔後果,更是不敢把事情鬨到神君麵前惹她生氣。
聽到神君說她會解決,千闕小臉一紅,耳朵也燒了起來,十分彆扭著說道:“不敢勞煩神君,本就是我的錯,打幾棍子出出氣就好了,老頭一向寵愛我,也不會真敲死我的。”
話說的乖巧懂事極了,乖巧的有些客氣,懂事的有些疏離。
哪怕青鸞、少陽犯錯闖禍了,也都會找羽嘉撒嬌服軟尋求原諒或庇護,可千闕不會,她總是小心翼翼的,怕她生氣,怕她怪罪。
羽嘉輕撫著千闕的指尖一滯,修行數十萬年,心間的一方清平乾坤,竟被攪起一場了風雲。
她垂著的眉眼落在千闕發梢許久才抬起來,麵上仍舊風輕雲淡,隻是嗓音裡帶了些不容置疑。
“本君在,不會教你挨打。”
千闕眨著眼睛,眼中依舊帶著半分遲疑:“嗯?神君不生氣嗎?”
“本君為何要生氣?”
“我,我又闖禍,鬨得神山不寧。”千闕垂著腦袋回答道。
“本君的仙娥一向乖巧,又深得本君歡心,何時闖過禍事?”
羽嘉眼神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
千闕翹著嘴巴,杏眼睜的圓圓的,鼻翼縮了縮,鼻頭油然而生的酸澀隨著氣息直直蔓延到了心口,又在心口怦然化開,酸酸脹脹的帶著些疼。
原來她的神君從來沒有當她在闖禍,原來她深的神君歡心。
千闕軟怔怔的靠在羽嘉肩頭,又驚又喜,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手裡的衣領越攥越緊。
“你就這般愛抓本君的衣裳?”羽嘉輕聲問道。
“嗯?”
千闕指尖又緊了緊,愣怔著了一下。
“本君的衣裳要被你拉開了。”
羽嘉微不可查的輕歎了口氣,神態自若的盯著千闕。
“啊?”
千闕連忙鬆開手。
看著羽嘉亂糟糟的衣領,千闕耳尖紅的像熟了一半的草莓尖,騰騰的躥著火苗。
她手指半握著,貓爪一樣,猶猶豫豫、試試探探許多下,才將羽嘉的衣領理順了些。
羽嘉望著千闕的動作,眼底似有流螢飛過。自她輕輕翁動的雙唇處一繞,飛到了粉嫩微翹的嘴角上,爾後流連致抖動彎翹的睫毛間,又在白皙顫抖指尖的縈繞幾圈,最終落在她海棠色的耳尖上。
羽嘉氣息亂了些。
千闕以為她生氣了,不敢仔細去瞧她的神情,隻是匆匆抬了眼皮一撇,不巧的很隻瞥到了好看的唇角和下巴,判斷不出喜怒。
嗓子舒了一口氣,千闕試圖將聲線婉轉了一些,聲音若隱若現道:“我被蜘蛛追了許久,又被大蟒蛇嚇到,還被猴子拿棍子敲了半日,我如今這般遭遇、又這般可憐,一時失了神才拉了神君的衣領,神君大人心疼心疼我吧,我真的不是登徒子。”
千闕垂著腦袋,看不清神態,但耳尖更紅了,十根修長的指頭糾纏著、掰扯著。
兩百年了,她在試圖撒嬌。
這世間最惹人憐惜的當屬懵懂少女恰如其分的撒嬌。可若這嬌撒的是生疏的、稚嫩的,又還隻是試圖的,那就有些惹人心疼了。
千闕這個混跡於四個老上神之間的少女,傲氣、擔當學了不少,坦蕩、灑脫亦學了不少、連最難的神仙仙格都給她學到了幾分獨到之處,獨獨這撒嬌在神山上是絕跡學不到的。
需要她在偏愛中自行理解、在寵溺間試探摸索、在縱容裡親身實踐。
聽了千闕的話,羽嘉發現自己心口竟藏了許多氣。
綿延悠長的氣息自鼻間輕輕歎了出來,她搖了搖頭,唇角勾了勾,輕聲笑了出來。
不可一世的神君大人被氣笑了。
人撒嬌是因為覺察到被偏愛的可能。
兩百年間,羽嘉看著千闕闖禍胡鬨,對她百般的縱容、萬般愛護,也隻是希望有一天她能肆無忌憚的依戀她、信賴她,犯錯時找她撒嬌,闖禍時尋她庇護......
可是,兩百年間,她任打認罰,觀察她、揣測她、判斷她,百般的討好她,卻從未真正的相信過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怪罪她。
這口氣堵在心口,羽嘉自己也不曾察覺。
看著千闕這般嬌俏姿態,針刺的疼痛之後,這許多氣一笑之間竟驟然化解開來、煙消雲散去了,心口跟著眉眼一同舒展開來。
勾了唇角,彎了眉眼,深邃的眼眸中似有小魚躍出水麵,泛著淺淺漣漪。
羽嘉笑意舒展。
這笑容是千闕不曾見過的舒展,沒有隱在眉角、也不是掛在唇邊,更沒有轉瞬即逝。
這是一個緩緩展開的、長長久久的笑容,認真、溫柔、璀璨。
千闕領略了什麼叫瑞瑞不可直視,灼灼一派芳華。
她呆呆的望著,想將這笑容恒久綿長的留在自己眼中,再刻進自己心底。
同時又覺著自己這兩百年竟白白的活了,她喚自己名字、她知曉自己的小痣、她會在耳邊喃呢、她會為自己慌亂、她還有這樣的笑容......
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是被自己胡鬨著、玩笑著、荒唐著錯過的?
千闕的世界在這個輕笑間幾番搖晃,不自知的咬了下唇,越咬越深,唇間留下一排清晰的齒痕。
羽嘉抬手搓了搓千闕的腦袋,頗有些興致的問道:“那你倒是說說,本君何時不心疼你了?”
“啊?”
千闕晃過神來,認真思索著。
似乎她的卿卿神君真的沒有不心疼她過,可是也沒有十分明顯的心疼她過。
“神君一向冷冷的、淡淡的、遠遠的,不可親近?”千闕翹著嘴巴道。
“你覺得本君待你冷淡,你覺得本君難以親近?”羽嘉將將舒展的眉頭又微蹙上,淡淡的問道。
“神君是天上地下最尊貴的神君,自然隻可遠觀不可褻瀆,我自是知道的。”
千闕話語說的坦誠,可眉目間的小小的端倪和話語間的一絲委屈暴露了她的小心思——她可不隻是想遠觀。
不可親近,隻可遠觀?羽嘉思索著。
“青鸞她們都不曾這樣說過。”羽嘉嗓音間帶了些疑惑。
少陽說她越來越悶太沒情趣,玄漪說她動情了,老頭說她偏愛千闕,栩無離說她偏心千闕,而青鸞也說她偏心千闕。
“我跟她們不一樣。”千闕脫口而出。
她不曉得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也不曉得自己心裡在期待什麼,匆匆的回答了一句。
若是回答之前細細想過,她是不敢覺得自己不一樣,可是匆忙應答之下暴露的卻是她最心之所念。
她希望自己於羽嘉而言是不一樣的,至於哪裡不一樣她也不清楚。
“你?哪裡不一樣?”
羽嘉眼波微動,她也想知道在千闕的小小心思裡自己哪裡不一樣。
千闕思索了片刻,似是給自己找到個十分合理的答案。
她仰著腦袋,眼睛眨了三四下,才回答。
“神君不是說我還小嘛。”
“哦~”語氣悠長。
羽嘉淡淡點了頭,接著道:“小孩子自是要多關懷寵愛些。”
她故意將聲音上揚了一兩分,又說:“可本君記得,你之前曾多次向本君強調過你同青鸞和本君是一樣的~大人~”
羽嘉話語間略加停頓,慢慢悠悠的將千闕最在乎的“大人”二字講的清晰又耐人尋味。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千闕啞口無言,甚至有些惱羞成怒。
她原地踱了兩圈步,才往地上一蹲,雙手撐著腮“哼”了一聲。
裙角還粘著泥汙,看著像是賭氣離家出走的幼童出了門才發現無處可去,蹲在路邊可憐巴巴的。
“所以,身份上要做大人,待遇上要做小人兒,本君說的可對?”羽嘉唇邊噙著隱隱綽綽的笑意,意味深長的問道。
千闕聽著羽嘉半是挑逗半是打趣,懊惱的氣血上頭,自耳尖直直紅到脖子。
已然這般情形了,發怒是不敢的,索性一張麵皮不要也罷。
千闕有些耍賴起來。
“打也打不過,說也說不過,反正我就是神君撿回來的小仙娥,沒人疼也沒人愛,神君就把我丟在這荒山野嶺自生自滅吧。”她將頭埋在雙臂裡,氣鼓鼓的說道。
看千闕耍起渾來,羽嘉非但不氣,更覺有趣起來,便也彎下身來。
“西山本是豔陽高照、風清氣爽的天氣,可這林中霧氣卻終日不散,你可知為何?”
她問的高深莫測。
千闕以為她要說這林中有十分厲害的怪物會吞雲吐霧,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可神君都彎下身段了,話語說的也輕柔,千闕心中底氣又足了些,這撒嬌的要領又被她參悟了一兩分,鼓鼓嘴巴道:“縱使有什麼妖魔鬼怪把我吃了也好,反正神君也不會心疼的。”
敢於吵吵鬨鬨埋怨不被疼愛的人,往往是身在偏愛中卻不自知的人。
而敢於直言不諱索要偏愛的一方,恰巧是被太多的偏愛環繞的一方。
隻有嘗過被偏愛的滋味,才會渴望占有更多,才敢心安理得的索要更多。
千闕賭著氣,全然不覺。
羽嘉倒是十分吃這一套,抬手將她衣角上粘到的碎枝葉撥去,又十分耐心的輕聲道:“這禁林中央有一方靈泉,林中萬物皆由靈泉滋養,這霧氣便是自那靈泉中湧出的靈氣。你奔波一日,本君帶你去泡一泡解解乏,可好?”
泡靈泉?
千闕瞬間來了精神,眼睛瞪的圓圓的閃著光。
轉念想起自己方才任性又胡鬨的揣測神君,麵上又臊的很,千闕一時不知該做何表情。
五官各自忙碌著,牙齒咬著嘴唇,唇角向一側抿著,鼻翼扇了扇,眉頭蹙了蹙又鬆開。千闕扭捏著,尷尬著,嘿嘿一笑,才眨著睫毛說了個“好~”。
抬頭看到看羽嘉眉目淡淡衝她笑著,她又忙起身抱起她的胳膊晃了晃,補充道:“嘿嘿~神君真好。”
“不是不可親近了?不是不心疼你了?”羽嘉彎著嘴角問道。
“誤會!都是誤會!”
“神君是世間最溫柔的神仙了,是我誤會神君了,我該打。”
千闕說著在自己腦袋上拍了一下,又嘿嘿笑著望向羽嘉,睫毛又密又翹,抖的直叫人心癢癢。
聽到“溫柔”二字,羽嘉愣了愣神,這是千闕第二次用溫柔形容她了。
不像三千年前第一次聽到時那般百般尋味為何這詞要用在自己身上。羽嘉隻是淡淡的看著千闕,連日來隻是稍加親近,她便肆意明媚了起來。
羽嘉想著或許自己從前確實冷淡沉悶了些。
千闕看羽嘉不言語,又問道:“咱們去泡溫泉,不用告知老頭他們嗎?”
“叫他們多等一等,急一急,興許你真就不用挨棍子了。”羽嘉不緩不急的說道。
千闕笑容得意極了:“神君待我真好。”說罷小貓一樣嗚嗚的伏在她肩頭。
得了仙身便停止了長高,也不再變老,千闕至今也隻到羽嘉眉間,沒有比她的羽姐姐還要高,往事如煙自羽嘉眼前飄過
……
“抓好了。”
羽嘉淡淡交代一句,帶著千闕朝靈泉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