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是平地引炮,包廂裡炸作一團。
不是說聲音上,安靜還是極安靜,甚至大家大氣都不喘了,但安靜之下,眾人反應精彩紛呈,有的嘴巴張到鵝蛋大,有的倏的回頭看喬言,有的彼此無聲推搡。
畢竟生活不是電視劇,這麼精彩的情節還是少見。
大家關注著李赫的回答。
然而李赫擱下手機,順手掰了一把瓶子,瓶口旋轉,指到另一位女生。
李赫詢問:“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女生顯然沒做好準備,心思還在八卦上,還等著李赫回答吳詩意呢,突然反應過來李赫選的又不是真心話,他讀完短信就算完成懲罰了,而自己被點名,懵頭懵腦得的選了真心話。
李赫笑道:“我不擅長提問題,就借鑒前麵的了,談過幾次戀愛?”
女生做了回答,眾人卻沒心思繼續遊戲,再玩下去豈不尷尬,真心話大冒險那一桌就散了。
喬言看向申尹,申尹拿起她的酒杯喝了一口,小聲說:“看我乾嘛。”
“能乾嘛,你就這麼看著?”
“看著啊,等我追到他那天再來翻舊賬。”
喬言看她又悶下一口酒,把杯子拿走:“那你要是追不到呢?”
“那以後你喊他彆喊我,喊我彆喊他,在我翻篇之前,不要讓我們兩碰麵,”申尹站起身,捏了捏喬言的臉:“我今天喝太多了,坐不住,先走了。”
起身的瞬間胃裡一陣翻湧,她原地緩口氣,挺起胸膛走了出去。
她邊走邊想,酒精真是好東西,讓腦袋裡起了霧,把怯懦,嫉妒,無措,失望統統隔開一層。她暫時安全,不會被這裡發生的一切影響。
她今天注定會醉,所以沒有開車,拿著手機走到KTV門口排隊叫車。
冬天好似不會結束,不下雪的時候就刮凜冽的風。
手機裡的排號遲遲不動,身後有腳步聲靠近,申尹心有所感,車也不打了,抬腳就往外走。今天還是不要碰麵,她怕控製不住自己的嘴。
可惜喝醉了酒的腳步綿軟,三兩步被他追上,兜頭蓋臉的一件大衣罩下來,李赫的聲音難得不耐:“你外套呢?感冒才好了幾天?”
語氣這樣差,申尹太陽穴的神經猛跳兩下,把衣服猛的推到他懷裡:“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自己把衣服穿好吧。”
她外套還在縱想的包廂裡,剛剛懵頭懵腦從火箭班包廂走出來就進了電梯,忘記回去拿了,這時候陡然反應過來冷,風往骨頭縫裡鑽,縮起脖子掉頭往回走,李赫影子一樣跟著,又把衣服披上來,申尹抗拒,他卻牢牢的按在她肩膀上。
申尹站定,聲音板的筆直:“你到底要乾嘛?”
“把衣服穿好。”
“我就是回去拿衣服的,不用你管。”申尹又掙了掙。
“不想我管以後生病了就彆給我打電話發消息。”
真會倒打一耙,申尹簡直氣到要冒煙:“每次都是你先問的吧,你不覺得你自己關心太多了嗎?”
其實她想有反問的有氣勢點,但李赫抓住衣服的前襟開始扣扣子,申尹就像被包進蠶蛹裡的蠶,在大一號的外套裡徒勞無功的蛄蛹。
“同學聚會開心嗎?肯定玩的很開心吧,畢竟還有漂亮女同學要送你回家。你為什麼不回答她?還有,你不要再扣扣子了你當我是你鄰居家的小孩嗎?”她果然沒能控製自己的嘴,啪啪啪的像個豌豆射手。
李赫抓住外套的袖子往自己麵前一拉,申尹差點跌到他懷裡,抬頭的表情橫眉冷對,李赫低的表情也不好看,眉毛攏起:“喝了多少酒,滿嘴酒氣。”
申尹有包袱,立馬閉上嘴。
李赫看她安分了,又問:“你外套在哪,我去拿。”
申尹翻了個白眼,從唇縫裡擠出四個字:“不要你管。”說完趕緊又把嘴唇抿緊。
某個瞬間,李赫覺得,她跟小時候一點兒都沒變。
雖然她個子高了,眉變秀長,眼變瀲灩,少女峰變飽滿,腰臀更起伏。但她始終還是她。
也正因為如此…
李赫抬起頭,隔著申尹看向喬言,她靠在那站著有一會兒了,手臂裡抱著一件毛絨外套,偶爾看他們一眼,更多時候避開視線。
他又感受到那股空落,後退一步,對申尹說:“那好,你回去早點休息。”說完不待申尹反應,大步流星的走進外麵的夜色裡。
轉折太突然,申尹張口結舌,對走上前的喬言說:“神經啊,他穿個襯衫就走啦?”腳一跺,就要去追,
喬言拉住她,看了一眼李赫離開的方向,:“他是男人不怕凍,你還好嗎?剛才不是說不舒服。”
“給他氣清醒了。”
“如果你清醒了,今晚我去你家,我們聊聊吧。”喬言把毛絨大衣也披到她肩上,給她裹的熊一樣。
喬言很少給一場談話打預防針,申尹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叫車回家。
可真到了家,勉強洗漱之後,酒勁泛上來,她眼皮都要粘在一塊,靠在床頭迷迷糊糊的問:“你要講什麼?”
喬言看她這懵懂樣,突然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無論如何都是偏向申尹的,希望她得償所願,可方才李赫投向自己的那一眼,她也看到了。
她想起自己去MIT讀研的時候。
喬言的績點,申哪個學校都沒有問題,最終選擇MIT,多少因為自己不告而彆的那個朋友。
其實李赫悶聲不響的出國這件事,對喬言的衝擊不小,她一直以為他們會在北城大相遇,結果在高中謝師宴上聽班導說了才知道,他走了中介申請,人都已經到了美國。
開始有點生氣,給李赫的郵箱寫了好幾封語帶責怪的話,也問了他好不好,適不適應。李赫隔了很久才回複,說一切都好。
喬言從那封信裡看出了客套,她後知後覺的發覺,在這個年代,出了國其實就是開啟了一條不會重合的人生道路,隻剩下漸行漸遠的可能。
她還是不死心,又發一封郵件,說你過年回來再聚一聚。
這次回複的更慢,拖了將近一個月,李赫說,他不回來過年。
那次之後再發郵件,就是喬言要去MIT的時候,她行李都已經打包好,隻發了自己的航班信息過去。
其實喬言沒抱期待,但李赫出現在接機的人群裡,人很瘦,帶著一種長期熬夜的疲憊感,開一輛二手現代。
喬言上車第一句話就說:“後來我想明白了,那個時候你其實很想我跟你聊聊爸媽的事兒,但我沒搭理你,你對我很失望吧,明明你是幫過我的。”
李赫沒說話,發動汽車。
“我一開始想是這個可能的時候,我覺得你小氣爆了,但轉念一想,壓根就不願意談的我不是更小氣?我沒資格說你。”
少年人好似樹苗,前十幾年都是無風無雨的長著,澆一樣的水施一樣的肥,但有的樹苗小小年紀就結過疤,後來逐漸長平,有的樹苗都要長成了,才被人砍一刀。
其實更粗的枝椏會結更大的瘢痕。
喬言是個友情騙子,要做人家老大,要稱兄道弟,結果要刨開心給誠意的時候,她裝傻充愣的跑了,李赫可以怪她。
“對不起。”她向他道歉。
李赫笑的好似根本想不起她提的這些事,把她送到了報道的地方。
喬言本來覺得他們說開了,因為課題合適,她也進了李赫所在的實驗室,兩人的導師也相熟,她摩拳擦掌以為能重拾年少友誼,卻漸漸發現李赫對自己並不熱絡。
除了小組會議,李赫總是獨來獨往,約他一起吃飯沒空,帶她逛逛市區不肯,喬言不是能忍的脾氣,立刻找他要說法。
她都已經道過歉了。
結果李赫說:“你研究生結束就會回國吧,與其把心思花在人際交往上,不如好好想論文。”
喬言耐心有限,冷笑了一聲離開。
後來就不冷不熱的來往著,畢竟還要合作課題,喬言逐漸適應了如今的李赫,他終於蛻變成了吻合他外貌的性格,行為上的溫和已經蓋不住他冷硬的棱角。
學校裡也有女生愛慕他,李赫全部冷處理,他學會用漠視和不耐打壓對方的情緒,演繹出自負又沒有共情能力的亞男形象,名校女生哪受得了這種pua,漸漸的無人問津。
喬言不放過冷言冷語的機會:“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你聽過孤獨死嗎?”
李赫回答:“誰最後不是一個人死的呢。”
喬言太聰明,她已經從開始的憤怒裡抽離出來,明白李赫在給自己玩一樣的套路,他是一個調動他人情緒的高手,三兩下就讓你厭煩。
喬言不清楚自己該怎麼做,她一度想求助申尹,申尹比她更懂安慰人。
可在李赫麵前提過一次申尹,李赫寫字的筆頓在紙麵,似在回憶:“你的那個朋友?”喬言心裡歎氣,這樣不熟悉,還是算了。
感恩節的時候係裡聚餐,有個活潑的白人女同學在遞蘋果派過來的時候,想來個祝福的臉頰吻,李赫的座位一下子劃開去,發出刺耳的聲音,場麵一瞬間有點尷尬,李赫起身道歉,說自己有點喝醉了。
喬言跟著他出去,看他站在街邊望著彩燈發呆,很認真的問他:“你到底怎麼回事,父母離婚的影響真有這麼大嗎?你現在是異性恐懼症還是什麼?”
“我恐懼異性你還能站我這麼近?”
“也許你沒把我當異性。”
“我隻是不喜歡有人突然要吻我。”他低聲說:“親密行為總要建立在親密關係之上。”
喬言覺得他發神經:“那隻是cheek kiss,不是kiss,你太敏感了!”
“是嗎?”李赫扯了下嘴角:“不想讓人敏感,就不要做這樣的事。”
不知所謂,喬言又一次被他氣到,但同學們提議一起餐前感恩禱告的時候,她還是感謝上天讓她有機會來MIT繼續她彆彆扭扭的友誼。
喬言想,李赫隻是長了瘢痕,他又沒有殺人放火,他還是自己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間,就是要互相包容的。
雖然李赫不包容她,總能把她氣的罵臟話,那也好過一開始不理她的時候。而且MIT課業繁重的程度超出喬言預期,熬大夜是常態,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互相刺兩句,有提神醒腦的效果。
有一天他們一起走在路上,李赫的手機裡進來一條消息,李赫隨意地點開,看了一眼後愣在原地。
喬言問怎麼了。
李赫張了張嘴,甚至都已經吐出了第一個音,卻倏的把嘴閉上,臉色比剛才更難看。
喬言莫名其妙,還想追問,李赫卻腳跟一轉往回走,說自己會給導師發郵件請假,也麻煩喬言轉告一聲。
那天喬言給他打了很多電話,李赫都沒接。
過了幾天李赫回到實驗室,喬言懷疑他病了一場,嘴唇乾燥到皸裂,腕骨凸起。下課以後喬言去問,李赫避而不答,又恢複成剛開始那個不冷不熱的樣子。
喬言已經不是剛來美國容易被他打擊到的那個人了,她現在多的是耐心去想辦法破冰,可這次李赫卻很堅決,來無影去無蹤好像學了什麼遁地術似的,喬言連他的人都抓不到,正當她以為他們會僵持到她離開美國時,某個下午,一個跟李赫有三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怒氣衝衝的找到學校,開口就指責李赫。
“你到底還有沒有點禮義廉恥,還知不知道一點孝道,五年了一次家都不回,我辦婚禮,提前那麼多天通知你,你也不回來參加,我現在有頭有臉的,婚禮兒子不來現場,彆人都當笑話看,你陳阿姨在家哭了好幾天!你他媽的是來討債的嗎?”
喬言驚呆了,她看著李赫瘦削的的背影,他爸的唾沫幾乎要噴到他臉上,喬言氣的渾身都在抖,她慶幸這裡是美國,旁邊路過的都是聽不懂中文的外國同學,讓李赫還能留點臉麵。
更震驚的還在後麵。
李赫說:“陳阿姨?那個女的不是姓吳嗎?”
他爸冷聲:“那都是之前的事了,這個陳阿姨你會滿意的,體麵人,體係內工作的。”
李赫不清不楚的笑了一聲:“你為了那個姓吳的跟我媽鬨成那樣,結果也沒娶她?”
被踩到痛腳,他爸又怒吼起來:“你還管起老子來了,老子供你出國讀書,老子給你好日子,你讀得良心都沒有了!沒有良心,讀再多書都是廢物!”
罵到怒處,他伸出手指狠狠點在李赫胸膛,李赫往後晃了晃,喬言被這個畫麵激怒,火從腳底板燒到頭頂,大喝一句臟話擋到李赫麵前:“您給自己積點德吧,哪來兒的趕緊回哪兒去!您當心我叫保安!”
李父做了十幾年的大老板,哪裡被黃毛丫頭這麼指著鼻子罵過,臉一下憋成豬肝紅,極怒極窘之下反倒說不出話來。
李赫趁這個當口冷冷開口:“這麼多年了,你給的那張卡劃沒劃過你都不知道?我花大伯的錢花爺爺奶奶的錢,沒花過你的錢。”
媽的,喬言簡直不能再聽,補了一句:“也配當爹。”就拉著李赫走了。
喬言拉著李赫暴走,一路從麥克勞倫大圓頂走到博物館,她臉色鐵青,李赫的手被她擰出褶子。如果不把力氣使出去,她怕她轉回去給那老匹夫一拳。
他說的那是人話嗎?她甚至在此刻感謝起方美薈走的乾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展開新生活,如果方美薈按著她的頭讓她認繼爹,可能申尹都安慰不了她,她會在小小年紀就燒成一把醜陋的灰。
走到小腿要抽筋,喬言才鬆開拉李赫的手,麵無表情的說:“沒錯,我就是連長輩都罵的那種人,我沒有素質。”
“謝謝,但你其實不用這麼生氣。”李赫的臉色已經恢複平淡,方才的脆弱好像一絲泡影。
“你之前是因為這件事不開心?我不明白,這跟你最近給我吊臉子有什麼關係。”
“因為…”李赫頓了頓:“收到短信的時候,我想跟你聊聊。”
“那就說啊。”
“我不能養成這樣的習慣,喬言,傾訴也是一種依賴,但人不會永遠有朋友在身邊。”
謬論!喬言想反駁,人當然可以永遠有朋友在身邊,但又一想,她隻剩半年的研究生了,結束求學,她很肯定自己不會留在美國。
“你可以交朋友啊,而且我回國了又不是死了,你以為還是用Skype打視頻的年代嗎?李赫,人的每一天都在變,你不要困在那個夏天不出來。”
李赫把目光轉向彆處,那裡有幾隻麻雀在一起蹦蹦跳跳:“你會這麼想,是因為你恰好比較幸運,有一個互把對方放在第一順位的朋友。但我們兩的家庭經曆也應該讓你明白,連法律都保障不了親密關係,血親也會彼此生厭。或許某個人值得被信賴,但沒有哪段關係值得被信賴。”
喬言無奈的發現,李赫的觀念她是認同的,她無法違心的去說服他,就算你遇見一個對的人,你也不見得可以發展一段對的關係,對於他們這樣在家庭裡受過傷害的人來講,防禦一段可能糟糕的關係,比發展一段可能美好的關係更重要。
不需要錦上添花,隻要彆雪上加霜。
於是她張了張嘴,隻是說:“至少我會永遠是你的朋友,這次我說到做到。”
這些關於李赫的事情,喬言從來沒跟申尹說過,一方麵涉及很多李赫的隱私,另一方麵,喬言僥幸的希望,經過幾年的社會生活,李赫的想法能轉變。
畢竟後麵那幾年,她和李赫隔著時差和太平洋,也能平順的維持著友誼,節假日裡李赫發來的消息,雖然字數不多卻很及時。也會跟喬言分享國外的一些技術進展和問題。
再往後,李赫進了MQL,交上了新朋友,他受Jason照顧頗多,力排眾議讓李赫進去核心項目,聖誕節也會邀請李赫去他家一起過。
喬言在朋友圈刷到照片,李赫臉上掛著和高中時如出一轍的溫和笑容,坐在掛滿鈴鐺的聖誕樹下,脖子上掛著Jason全家同款的紅綠圍巾,已找不到曾經那個消瘦沉鬱,差點被自己父親一個指頭推倒的青年的影子。
喬言放下心來。
但剛才在KTV的時候,她看到李赫明明溫柔的拿衣服兜住申尹,但申尹往前湊的時候,他本來牽引她的手腕又會翻轉過來,牢牢的按住申尹。
她想,也許李赫的瘢痕從未愈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