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申尹本來沒有彆的目的。
她隻是想李赫了,想見見他。就像這三年來的每一個夏天那樣,然後也想問問李赫報考的誌向,看看下個夏天她是否能如願,人生才剛剛起航,她是一個虔誠的水手,想求一個漂亮的揚帆。
可真越過門檻,看見憑欄而立的那個背影時,一切的思緒突然消失。
李赫穿著白色T恤和牛仔褲,手撐著欄杆往下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聲音磁的磨人耳朵:“申尹,你找我什麼事?”
風拂過他的頭發和衣角,也許是陽光的加成,他耀眼的不可直視,少年的形狀在逐漸退卻,他的肩背更有棱角,整個人身形玉立,目光清淡,就要融化在扭曲的空氣裡。
這麼久沒見,他講話的腔調一如既往,溫和的,無一絲波瀾的。
可申尹的心卻突然墮入月夜。
她想起那本《仲夏夜之夢》。
她不至於是海倫娜,她沒有愛李赫到那個地步——甚至也談不上愛吧,少女的憧憬罷了。
可是。
——“是我引誘你嗎?”
他走路的姿態,他下頜角那粒前褐色的痣。她哭泣時他伸出的手,還有她不舒服的時候他獻出的寬闊背脊。
——“我曾經對你說過好話嗎?”
他總是完整的稱呼她的名字,發音清晰的繞在舌尖,他說要她彆哭了,他說他想送她回家,那些句子背後的話她都聽得懂。
——“我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你,我不愛你,而且也不能愛你嗎?”
這是她的臆想了,李赫沒說過不能愛她,但他一切的行動都如此的不在意她,不再來學校,不再一起午餐,沒有一句留給她的話,連一條拜年短信都不回複。
她拿他毫無辦法。再這樣下去,心動或許會變的卑微。
她斷然不會是海倫娜,而他也做不成狄米特律斯,她不允許。
申尹整個人靈魂抽出,心臟在胸腔裡漂浮,可腳步卻堅定,一步一步靠近,李赫倚在欄杆上,沉默地打量她。
等她人都到跟前了,李赫才有反應,他微微歪頭:“你怎麼了?”
就是現在。
申尹拉下他的脖子,快而輕的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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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會蒙太奇一樣的粉飾自己的過往,美化當時的動機,弱化當時的細節。
申尹也這麼做了。
高三結束的那時,她做了非常錯的一件事情,她把暗戀的苦楚,高三混沌的壓力,還有剛剛踏入人生新階段的自我放縱,全都打包在一個吻裡,宣泄在李赫身上。
放在成年的今天來看,彆人指責一句性騷擾也不為過,
但反正李赫背土離鄉,她也在年歲的流逝裡放過了這茬。小澄園再見的時候,她寄希望於美利堅的自由空氣扭轉了李赫的思想,隻當那是個比較熱情的say hi方式。
人做鴕鳥的時候,就是一隻沒邏輯的鴕鳥。
但現在長大的李赫就在眼前,手抵著門,人隱沒在房間的昏暗裡,隻半張精致的下頜被走廊的燈照亮,淺褐色的痣隨著他說話而晃動。
他撈起她的腦袋,不讓她埋在土裡。
申尹的那股灑脫勁散完了,頭垂下去,沒有借口給她找,她說不出話來。
李赫一哂,語氣仍舊溫和:“你還要進來嗎。”
申尹搖頭。
“那你下次幫我約的看房是什麼時候呢?”
申尹以為自己聽錯,愣愣的抬頭看一眼:“什麼?”
“看房。”
“啊,我…”申尹掏出手機確認了一下中介剛給她發的時間:“後天,後天就有。”
李赫點點頭:“你還有彆的事嗎?”
申尹把手機攥回胸前,其實她想問,難道你還在為那個吻生氣嗎。但話到嘴邊又問不出口。於是又搖搖頭,背脊也彎下去。
李赫表示知道了:“那後天見。”
門在眼前合上,申尹在原地站著,隻覺得一整天過山車似的七上八下。中午出門時何等的躊躇滿誌,眼下亂糟糟一團,她連線頭都找不到。
她站了會兒,直到小腿有些發麻,才下車庫去取車,車子開出地庫,天上飄飄灑灑的,又下雪了。
第二天周一,申尹掛了外勤沒去公司,其實哪兒也沒去,在家拖地擦桌,電視上播著近期高評分的愛情電影,給唇膏創意找找感覺。
但男女主角的嘴都要膠在一起,左騰右挪的輾轉,她卻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拿出紅酒來強化感性,三大杯下去,酒瓶空了,人清醒著。
電影劇情峰回路轉,結局的時候女主猝不及防的被公交車撞死,申尹抱著酒杯張了張嘴,突然眼淚就落下來。
邊哭邊覺得氣悶,把窗戶開出條縫,雪一下呼咧咧的卷進客廳裡,申尹吃了口冷風,猛烈的咳起來。
她此時有種近乎自虐的抑鬱,壓著咳嗽又抽紙出來跪在地上擦雪水,背後窗戶還在灌風進來,她越咳越凶。
到了晚上,飯也沒力氣吃,人也發起低燒,她拿毯子裹住自己,腦筋還勉強能轉,還記得給中介發消息說要取消看房。差不多的消息也給李赫發了一份。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李赫的電話撥過來。
申尹此時更不清醒,鼻音濃重:“喂?”
李赫很溫柔的問:“怎麼明天要取消?”
“哦,”申尹咳了一聲:“我感冒了。”
對麵靜了一瞬:“著涼了?”
“大概吧。”她對著李赫還略尷尬,還記得昨天他在陰影裡從上往下的睨她,於是說:“…要不我把中介推你…”
啪的一聲,那頭掛了。
申尹拿著手機愣了愣,眼眶又開始發酸,但她也不想管,頭歪到沙發背上喘氣。
身體很燙,燙得好像從隆冬掉進熱夏,燙的回到十年前的那天。
當時在天台,她的膽子鼓的像氣球,而少年柔軟的唇是針,吻上去的時候,針把氣球戳爆。
她落荒而逃。
結果下午對完答案回家之後,李赫居然跟了過來,她家住一樓,李赫就站在窗戶那喊她,說申尹,你出來。
申尹戰戰兢兢的出來,她心慌極了,李赫站她麵前,陰影罩住她,眼神深的像海底的峽溝,申尹怕他是來判自己什麼刑的,雙手攥在一處,頭要低進地裡。
她看見兩人的影子,五點鐘的太陽還未落下,影子短得很,快要挨到一處。
突然心口一驚,鬼使神差的,她抬頭朝喬言家的窗口看了一眼。
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李赫的嘴唇微微啟著,顯然有什麼話要說,但看見她的動作,他把嘴合上,也隨著申尹的眼神看了一眼喬言家的窗口,他看了有點久的時間,才重新把目光落到申尹臉上。
然後他掀了掀嘴角,無聲而短促的笑了一下,什麼都沒再說,轉身離開了。
老舊的巷子很長,他一步步往外走,人也要化進灼熱的空氣裡,那樣輕慢的,懶散的,拋拋灑灑的腳步。
是少女申尹最後一次見到他。
她原來還記得這樣清楚,那天好熱,她站在原地一直落汗,可腳卻被焊住,動彈不得,太陽曬著她的臉,就跟現在一樣燙。
燙,好燙…
“申尹,醒醒。”
有人抓起她的手,把她從那條巷子裡拉起,申尹睜開眼,麵前是李赫的臉。
她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於是她抿住嘴,兩頰鼓起,有點拘謹的看看他,又看看他牽著自己的手。
李赫看她表情動作都鈍鈍的,搖她:“你家有沒有藥箱和體溫計?”
申尹被他搖出實感,驚覺眼前的居然是真人,她慢半拍的指著客廳的置物架:“最下麵黑色的盒子裡。”
李赫放開她的手,大步走過去,藥箱裡東西還算齊全,退燒消炎藥都有,隻是體溫計居然是傳統的夾腋下的款式。
李赫拎著體溫計回來:“怎麼不用體溫槍?”
申尹說:“我還蠻old school的。”
李赫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顯然沒想接這個不合時宜的笑話,申尹穿著珊瑚絨的套裝家居服,可愛的粉色卡通款。他摩挲指尖,不知打哪兒下手。
申尹此時還暈暈沉沉,看著李赫指間的溫度計,上手就解睡衣扣子。
李赫倏的把臉彆開,沉聲喝她:“申尹!”
申尹皺眉,從他手裡拿過溫度計:“怎麼了,我穿背心了。”
李赫的視線便又轉回來,看著申尹拉下一邊衣服,露出圓潤的肩膀,她頭發紮的鬆,連肩膀上都有汗濕的發絲。
申尹把溫度計夾住,但頭暈手軟,感覺衣服裡溫度計老往下掉。沒一會兒她就抬手調整一下。
李赫看她動作:“你這樣量不準確。”
申尹也沒辦法,她燒得昏不說,後腦勺和脖頸僵硬得發痛,人根本坐不住,她說:“發燒肯定是發燒了,大概量一下吧。”
李赫本來坐在她量體溫的右手邊,聽了這話,站起身走到她左手邊坐下,從背後伸手攬住她,壓到懷裡收緊。肩膀抵在石頭一樣硬的胸膛上,她被擠成一個小鵪鶉。
申尹呆住了。
一開始看到李赫出現的時候她以為她在做夢,後來一頓折騰她清醒了些,眼下她又懷疑自己在發夢了。
她抬頭看李赫,鼻尖擦過他下巴,李赫微偏開頭,手上點著手機調計時器:“看什麼?”
申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搭在她手臂上的手用力往下按,隔著衣服把溫度計壓緊,語氣平淡:“五分鐘。”
原來是幫她量體溫。
但絕對是超出了朋友間互助範圍的行為,再多的借口都掩飾不了這件事。
如果放一天前,申尹絕對順杆上爬找他要個說法,但如今她已明白,這筆糊塗賬從十年前就沒算清楚過,她亦不是有資格要清算的那個人。
她久經商場,懂得退而求其次,隻小小要求一點甜頭:“我們算…和好了嗎?”
李赫不作聲,眼睛盯著手機裡的計時器,在滿一分鐘時立刻放開,攤手向她:“溫度計給我。”
申尹遞出去,但捏住不放:“我們和好了對吧。”
“38度5,”他確認了溫度,轉身去廚房前看她一眼:“我們什麼時候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