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裡找人,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申尹裸露在外的手臂已經被曬的火辣發痛,她倒出一點礦泉水抹到身上,很快又蒸發掉。
手機裡林棟和李赫發來的消息依舊是沒看到。
她本來就容易出汗,眼下就像從水裡撈出來了一道,再往前走兩步,遠遠的看見了林棟——他從另一條路上繞過來了。
林棟覺得他們其實有點像無頭蒼蠅:“要不還是告訴她爸爸,喊大人們一起找吧。”
申尹有些不好意思的搖頭:“…先不要,喬言不會想喬叔叔知道,我們再找找吧。”
林棟連忙說:“沒說不找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找到天黑我也不回家。”
申尹頂著又紅又腫的眼睛,感激的朝林棟笑笑。
就當申尹要再和林棟兵分兩路時,李赫的電話打進來,說他找到喬言了。
喬言在一家烤雞腿店的門口,她站的不近,兩三米的距離,望著自動烤爐裡打轉的烤雞腿發呆。
李赫沒有貿貿然上前,喬言雖然沒有眼淚落下來,但眼眶很紅——他想她需要的不是自己。
申尹是跑來的,她停在自己身邊,李赫聽見她狠狠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自己說:“李赫,我可以再握一握你的手嗎?”
李赫把手遞給她。
然後看見她緊緊地閉上眼,腮幫子咬緊,肩膀因情緒的堆積而戰栗,攥住自己的手,拚命忍住哭泣的衝動,
鬼使神差的,李赫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去握住她的肩膀。
她的顫抖在手心裡漸漸停止,臉色恢複平和。然後衝自己不好意思的笑笑:“謝謝。”
李赫看見申尹慢慢的走近喬言,親昵的摟住她的肩膀,臉頰也靠上去。
而喬言一點兒也不奇怪申尹的出現,毫不吃驚,毫不意外。她隻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烤雞腿櫃。
過了很久,喬言說:“我能吃個雞腿嗎?”
申尹的聲音軟軟的:“當然可以啦,我請你吃。”
其實說起來,這個下午結束的很倉促,喬言作為當事人,情緒比申尹平和的多,她冷靜的向李赫跟林棟道謝,並解釋自己不是故意鬨失蹤。
她語調平淡:“我昨晚太興奮忘記給手機充電了。”
男孩兒們不會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總歸和女孩兒的友誼仿佛有結界範圍,出了校園之後,是延伸不到家長裡短裡的。
林棟率先告辭,李赫堅持送她們兩回家。
回程的計程車上,她們兩突然就拌起嘴來。
起因是申尹突然說:“來回的車錢八十塊,你記得還我。”
然後喬言就炸了:“怎麼這麼貴!”
“跨了兩個區當然貴。”
“你們乾嘛打車啊!”
“那你乾嘛一副大受創傷的樣子讓人擔心呢!”
“我…”喬言的聲音小下去:“那我們現在可以坐公交回去的嘛。”
“我們為了你累死累活,你好意思讓我們去擠下班高峰沒座位的公交啊?”
李赫張了張嘴,想說他沒關係,但瞄了眼後視鏡,發現她們兩如出一轍的撅著嘴,但蘋果肌卻因為憋笑而高高聳著,李赫就沒說話了。
喬言倒還好,申尹的臉此刻堪稱可笑。腫脹的核桃眼和蘋果肌麵積相當,因為流汗而黏膩在一起的劉海,像是跑了八百米的年畫福娃。
李赫瞟一眼後視鏡,飛快的斂下睫毛,須臾,又瞟一眼。
然後他懶洋洋的往後一靠,手肘支在副駕駛的車窗上,捂住嘴笑了。
高三開學之後,小夥伴們中間又有了新變化,由於喬言長期保持著數學理綜幾乎不丟分的穩定發揮,年級主任終於對她在文科上的丟分難以忍受——咬咬牙是可以衝擊理科狀元的!
喬言叫嚷著:“我不是走競賽嗎?”
“雙保險!英語老師都不計較犧牲午休時間來輔導你,你做學生的還抱怨什麼?以後就在辦公室吃!”就這樣被年級主任抓走了。
四人組沒了喬言,就像水泥沒了水,捏不成個樣子,申尹找不出什麼理由接著跟兩個男生搭夥。
她開始跟自己班上的同學一桌,或者偶爾去自己去學校外吃米粉。
有一天跟章悅挽著手拎著奶茶進校門,突然感覺她腳步變慢,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是李赫和林棟並排走在一起。
李赫散漫怠懶,一手插兜,一手握著灰色掌機。林棟和他說話,他微微側臉去聽。
身旁章悅說:“他怎麼長高了這麼多?”
申尹收回目光,反問:“有嗎?”
也許章悅聽不出來,這句反問其實是帶著心慌意亂的遮掩,申尹驚覺她和李赫的所謂友誼,就像肥皂沫子,攤在那兒不動,被陽光照一照,就所剩無幾了。
李赫悄然無聲的變了模樣,而她和章悅一同知曉。
這種感覺更強烈的是後來的某一天,她在文具店裡碰到同樣來買圓珠筆的林棟。可能是腦袋突然進了水,也可能是急於想證明什麼,申尹跳上前去拍了拍林棟的肩膀,聲音高亢的說:“嗨!林棟!”
林棟整個人震了一下,回過頭來,眼神有一絲不解,但更多的是堂皇,抓著筆的手胡亂的朝她擺了擺,回她一句:“嗨。”
是那種更適合用省略號結尾的嗨。
申尹突然就局促起來,拍他肩膀的手不知道要往哪裡擺,短促的乾笑了聲,又緊緊地閉上嘴。
林棟也沒多的話要跟她說,衝她笑笑之後就離開了文具店。
而此刻店門外,枯黃的梧桐樹葉打著圈兒墜落,加入地麵上被匆匆走過的學子腳步碾碎的那些。
上一次和林棟說話還是盛夏,如今已是晚秋。
其實這是高中非常常見的生態,高中三年,文理分科,按成績班級流動。同學們的友誼更像是繁忙生活中快速配對的搭子。
吃飯的搭子,上廁所的搭子,做題的搭子。
大家都沒有時間去深入認識自己的同學,興趣愛好?家庭經曆?
我們高考完再來處理這些吧。
所以多的是上個學期還如膠似漆的兩同學,這學期可能僅僅因為座位換的遠了些,就漸行漸遠的情況。
申尹垂下眼,把自己想買的那套信紙又放了回去。淡黃色的信紙上畫了幾支向日葵,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她快過生日了,本來是打算正式點寫封短信邀請李赫的,好吧,還有林棟。
不要怪她在忙碌的高三還分神過生日宴,一來十八歲的生日總有點不同含義,二來這是最後一年了,她想過一次有李赫的生日。
機緣巧合,高一的時候他兩同班但可以說完全不認識。高二的時候申尹和他們才剛剛混熟一點。
總之沒到一起慶祝生日的程度。
這次她原本覺得火候到了,才興高采烈的來挑選信紙,結果就碰上林棟給她當頭一棒。從“疑似朋友”退步到“同校同學”,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情。
申尹是個聰明,快活,要麵子的姑娘。她不做與自己為難的事情。
就好像喬言其實隻有很小的幾率會對李赫感情變質,她就立刻選擇退到安全距離,不跟李赫多說一句話。
在十八歲的花季人生裡,她的情感天平還傾斜的可怕,從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已經決定一輩子都要當姐妹的閨蜜,還是比偶爾讓她控製不住心跳的男孩要重要。
這固然對男孩兒不公平,但男孩兒又哪裡需要這份公平呢,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曾經上過擂台。
至於過生日的事兒,也絕不是說她要放開心胸去喜歡李赫了。她的邀請函是打過腹稿的,完全從一個受過幫助的同學的角度,誠摯而有禮——當然了,如今也不需要了。
申尹扁扁嘴,把買信紙的錢拿去買了一塊她喜歡很久的黃油一樣的橡皮擦。
生日肯定是沒法在學校日的時候過的,挪到了禮拜天的下午,申尹媽媽訂了個奶油草莓蛋糕,鹵了一大盤雞胗雞心雞爪,還燒了一碗土豆五花肉。
喬言高興的眼睛都眯成一條縫:“趙媽,以後我出嫁的時候,鹵料秘方能給我做陪嫁嗎?”
申尹媽媽笑的前仰後合:“高考都還沒搞定,就想著結婚了!”
她又鑽進廚房裡:“等會兒啊言言,還有你愛吃的。”又端出來一碗雞蛋糕和一盤五花肉炒花菜。
喬言看見,眼睛一下就濕了,側過臉去抹眼角,嘴裡嘟囔:“阿尹過生日,給我弄這麼感動乾嘛呀。”頓了頓又說:“趙媽,以後彆按她的方子給我做了,我現在就跟阿尹一樣愛吃燒土豆的做法。”
申尹媽媽大手一揮:“順手的事兒。”
吃過飯之後,申母讓她兩先進房間玩會兒,消消食再出來吃蛋糕:“彆寫作業啊!我明天給你們老師打電話就說你倆又吃壞肚子了,今天好好休息!”
喬言關上門,從書包裡抽出一個牛皮紙包來:“將將!生日禮物!”
“哇!”申尹立刻拿回來,先細細的摸兩道,再可憐巴巴的把喬言望著:“我能現在拆嗎?”
喬言聳聳肩。
牛皮紙撕開一角,申尹就停了手,她認出來是《哈利波特與魔法石》英文原版,她曾經提過一嘴想要。
“這個好貴的吧。”
“嗯。”喬言坦然承認:“所以我現在隻能先送你一本,以後一年一年給你攢齊。”
申尹把剛撕開的口子又努力撫回去,就這麼連著牛皮紙放上書架。喬言看她那個寶貝樣,笑她守財奴。
申尹板起臉:“我過生日呢!不許說我!”
喬言立刻:“喲喲!說錯了!呸呸呸!”
兩人笑作一團。
聊來聊去,話題還是無可避免的帶到李赫,喬言語氣揶揄,說李赫又惹到桃花債。火箭班上大掃除的時候,有個女生站上桌子去擦玻璃。
“李赫那個耍帥的,”喬言學他語氣,清淡的有三分相似:“吊兒郎當往那一站,拍了拍桌子,說吳詩意,你下來,老師說了不用擦上麵的玻璃。”
“得了,同班兩年多都沒啥,就說上一句話就不行了。”
申尹臉上笑的很八卦:“她怎麼追呢?你們老師不管?”
“吳詩意成績挺好的,其實我們班的氛圍還比較寬鬆,你知道的,都是天分比努力多的人,吳詩意跟老師說自己化學不夠好,想跟李赫同桌,老陳頭完全不作他想,立馬把我調走了。”
“噢…”申尹眨眨眼:“那李赫呢?他什麼反應?”
“他還不就那個樣子,但也無所謂啦,”喬言皺起鼻子笑:“馬上又要數競了,他應該也挺有把握保送的,到時候還來不來學校都不一定的。”
申尹一直牽起的嘴角倏然凝住,慢慢的轉頭來盯著喬言:“…你說什麼?”